37
宗帝當朝宣布讓威親王和公主不歸代總監考官一職的消息時,朝野震動。
楚派大力支持,另外的則呼不可。
威親王有封地,有軍隊,爵位最高,享祿最多,三朝積累下來威望已經夠高了,而且女兒為妃外孫為二皇子,再任主考官,怕不要上天?!
于是有人委婉反對,上谏句句隐晦地戳在忌諱上。
至于剛過及笄的公主丫頭,更是大把反對,言辭激烈。
“陛下讓公主監考,将置天下學子于何地?!”
“這不有親王總監麽?公主只是在一旁輔助,代表皇家之重罷了。”
“親王一人足矣,何須公主輔助?!”
然後……
“愛卿說得極是,親王足矣,那就這麽定了。”
走進皇帝套路的文臣們幹哽了一會,臉紅脖子粗地噎不出話來了。
于是翰林們一窩蜂跑去威親王的破宅子。年近花甲的老頭正悠哉悠哉地盤着文玩賞花,腳邊溜着沙皮,腦瓜子轉着搞個什麽樂子好,突如其來就被連鍋帶餡餅地砸個七葷八素。
老頭聽完虎眼一瞪,文玩和沙皮也沒心思盤了,虎虎生威地跑進宮裏:“陛下,老臣對總監考一事有異議!”
部分大臣聽了心裏高興。
宗帝很和藹:“皇叔有什麽異議啊?”
“老臣一個人忙不過來,需得幫手。”老頭肅然,“臣覺得大皇子就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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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系一派冷汗潺潺:“不不不不不。”
宗帝微笑:“思平小叔在考生之列,不太妥,思鴻如何?”
老頭吹胡子:“不成!老臣又是二皇子外祖,更需避嫌。那便……”
佛系陳大将軍立馬出來:“親王別折煞三皇子了,他就不是讀書的料,更別提監考這般大事了。”
老頭腦瓜一轉,全想明白了,遂正色:“大将軍怎對自家外孫如此沒信心?依老臣看,三皇子監武考很不錯,權當鍛煉也是好的,陛下您說呢?”
宗帝繼續微笑:“有理。”
“至于這文考,”老奸巨猾威親王抖胡子,“老臣認為,公主天資世出無左,可當此任。”
手盤核桃心盤衆臣的皇帝揚笑:“善。”
隔日下午,不歸低頭看着詳細記錄此事的信箋,揚眉笑道:“真不愧是……”
此番春試,馮家觀文必定得金榜,馮家便要如虎添翼。于是他出手一撥,楚派元老坐鎮,為二皇子助益,武試撥給三皇子派,文試撥給自己也即四皇子這新派,竟叫四角齊全了。
萍兒給她束衣服:“殿下笑什麽?”
不歸把信丢進火爐裏:“笑老狐貍們,着實老辣狡猾。”
萍兒又将她按到椅子上,拿着個小瓶子滴水:“好啦待會再笑哈,眼睛睜大點——”
待一切安排妥當,不歸照了照鏡子,十分滿意,拿了把折扇便起身。
“殿下記得早點回來洗掉哦。”萍兒送她到門口,又有點不放心,“您真的不用派人跟着嗎?”
不歸一撩衣擺,化身為翩翩公子兒郎,潇灑揮袖而去,不剩下一點公主影:“放心,有的是人暗中護着。”
她取了腰牌剛出宮,一青年就鬼魅般來到身後,不歸輕笑:“趙康?”
趙康拱手:“屬下奉命保護您,殿下預備去哪?”
“去太學。”她一展折扇,“勞駕喚孤公子。”
不多時,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停在太學門前,車上下來個白衣少年,手裏搖着安石折扇,腰間挂着杜若香囊,舉止好不風雅。
就是眉粗了些,鼻闊了些,痣……大了些。
此時下午,太學人來人往,個個做書生打扮,滿眼望去,各色頭巾晃得人眼花。不歸趁着人多溜進去,只見太學府有四方八堂,每一堂都有開講,書生意氣清談,駁倒一個換另一個上。
第三堂最為熱鬧,時不時有轟鳴掌聲,不歸便向那走去,趙康緊随其後。
只見衆人圍着兩張蒲席,右邊那個滿頭大汗,左邊那個氣定神閑,食指勾着枚玉玦打轉,模樣雖生得好,神态卻很欠打。
沒一會右邊書生拱手認輸了:“愚兄不勝言辭,輸了。”
那人一笑:“賢兄謙讓了,待會莫要遠走,弟定了萬玉樓的晚席,還請兄賞臉同去啊。”
“一定,一定。”書生答着,擦了擦汗彎腰出了包圍圈。那青年玩着指尖玉掃了周圍,神态只透着一個字,狂。
“還有哪位賢兄願以指教?”
這德行,除了馮觀文,還真挑不到第二個了。
不歸也掃了一圈,見沒有要找的人,轉身便要離去。
馮觀文戰得正酣,見有人不給面子,一時興起就指過去:“那位着煙羅白衣的小兄弟,可有意趣與我清談?”
于是其他人的目光刷的就投過來,竊竊私語:“煙羅衣?那可是長丹極好的衣號,這少年是何來頭?”
不歸低頭看衣衫的料子,翻遍整個廣梧也只找到這“下等衣料”,沒想到還是高調了一把。
不歸原本不想理會,馮觀文那厮又說了句挑釁的,惹衆人起哄,不歸只好轉回去,道:“弟不是來清談的,恕不能響應馮兄意趣。”
“那賢弟來此作何?”
不歸認真道:“來聽評書。”
馮觀文眼睛微睨,打量了她一周:“賢弟聽了有何感?”
不歸起身,笑道:“不如說書。”言罷也不管身後群生激憤,搖着折扇自若出去了。
待把八堂全轉了個遍,她的神情便沒那麽自在了。
那耿實人跑哪去了?
不歸令趙康去詢問,那書生聽了之後臉上便是譏笑:“于弟啊?你去六尾巷那找一找,他當在那裏。”
不歸一頭霧水,六尾巷是彙聚了三教九流的市集,不久就要春試,那人耗在市集做什麽?
等到了六尾,她在外頭瞧着,只見那青年坐在小竹椅上,接過那些剛裱好的花燈,一盞盞在上面龍飛鳳舞地寫字。
不歸忽然就想起一件有關前世他的事來。據說于相家境貧寒,一路北上科考,全靠一手好筆墨維生,來到長丹後更是囊中羞澀,接了個寫花燈的活,一日能寫三百盞,一盞得兩文錢。
後來于相位極人臣,據說他寫過的那些花燈,每盞能賣出一千兩。
沒有成為宰相前,他于爾征也不過就是個靠揮筆掙兩文的潦倒書生。
有人能包下長丹最昂貴的萬玉樓閣間請三六九等的客,有人只能縮在三教九流的六尾巷裏,揮毫着一流的書法,掙兩枚銅板。
不歸看了許久,上前去:“勞駕,可否為我寫盞燈?”
青年擡頭,鬓角汗水滑落,神情有些呆,但笑容真摯:“啊?可以啊,小公子想寫個什麽呢?”
不歸眯了眯眼:“一面寫呂望。”
他有些吃驚,依照提筆寫下,一筆一劃,丘壑縱橫。
“對面寫卧龍。”
他停了一會,筆尖再落上去,手腕脈絡隐現,腕力醞九分,落筆釀六分,減少娟狂厚重,用了另一種風格,飛逸俊秀。
“空着兩面吧,這樣就行了。”
他吹了吹那字跡,把燈遞給她:“給,小公子,你的燈,這是我寫得最好的一盞了。”
不歸從香囊裏取出一枚有印的宮銀,接過那燈看了一會,而後連燈帶銀塞給了他:“果然不錯,送你了。”
“小公子,你這——”
不歸制止了他:“空着的兩面,請賢兄不日自己添上。”
于爾征怔怔地看着她:“為什麽?”
“求賢若渴。”不歸笑,“良禽擇木而栖,我有廣闊梧木,願等君來栖。”
說罷轉身而去,留那青年在喧嚣巷裏發呆。
正是初春春日好時光,上馬車前,她瞧見有燕來歸,翅羽悠悠旋落,掉在了她手心。
一路陳年舊事,到此不為止。
演武場的下午,阿箬眼睛一亮,跑上前親自去拔箭,撚下那根燕羽回來:“思遠,你射中了一根羽毛!”
楚思遠嗯了一聲,低頭繼續選箭。
阿箬來到他身邊,撚着那羽毛去撓他脖子,他穩穩開弓,毫無反應。
“不怕癢?”于是羽毛去撓耳朵,然後刮到了額頭。
卻見剛才不動如山的少年炸毛般地跳開,弓箭全丢了,捂着額頭大叫:“別碰我這兒!”
周遭人都叫他這過激反應惹笑了:“弟弟,不是吧,你額頭怕癢嗎?”
楚思遠跟護命根子似的,不知想到什麽,臉漸漸紅了。
阿箬拿那羽毛搔自己:“對不住,我給你賠罪可還成?”
他也意識到自己反應大了點,撓撓臉道:“沒事,我……我去拿壺新箭。”
他急急轉身而去,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額心,耳根又紅了,仿佛那輕吻的觸感還在。
楚思遠捂眼,渾不知自己當時怎的哭個不停,錯過了多一刻的缱绻。
依稀那天她的氣息還萦繞在鼻尖,一點甜,十點澀苦。
他來到存兵處,心不在焉地:“勞駕給我一壺箭。”
“好的。”
楚思遠一愣,愕然擡起頭來,眼前是個黑黢黢的少年,眼睛也是漆亮的。
那人見他呆住了,笑問:“公子怎麽了?”
楚思遠看了這人許久,撓撓頭:“你是新來的?”
“是的。”
“我瞧你好生面熟……你叫什麽?”
那人眼睛裏的光寸寸開旭,莞爾道:“燕回。”
楚思遠記住了這人,拿着箭壺回去時還回頭多看了一眼,不知怎的特別上心。那人大方地朝他露齒一笑,越發襯得黑。
回到演武場,他照着陳涵所說勤練,準頭已經不錯。除此之外還有格鬥課、騎術課、劍術課等,他底子薄,好在有陳涵在一邊,學文武外也學兵法,每天上課都是好一陣頭腦風暴。此前經常放學後留下來和兄弟們讨教,也會去他們宮裏串一串。
這天放學後,思鴻便過來勾肩搭背:“弟啊,去我家不?哥剛又弄了個小發明……”
楚思遠醜拒:“不了,我回家去。”
“幹嘛這麽早就回去?”
“有人等着我呢。”
他和衆人道了別,步履輕快地溜了回去。
輕腳回廣梧,果然看見檐下擺張太師椅,她一手揉着左眉,低頭看着手裏的書。
“阿姐,我回來了。”
她擡頭,向他笑了一笑:“好。”
因這一笑,他的心就化了。
“阿姐,我今天聽有幾件趣事,說給你聽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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