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轉眼正月過,春試準備事宜大展,不歸開始跟着威親王述職,聽翰林們掐架拟題,看禮部尚書和其他官員争得面紅耳赤掀桌子……

大家雖上了年紀,但還是很有活力。

威親王有時不耐煩也跟着一起吵,吵到最後,最好的決策也跟着出爐了,于是大家都舒坦了,上一秒還吵的不可開交,下一秒就樂呵呵地吹胡子:啊,天氣這麽好,完事了咱老哥幾個去看看歌舞吃好吃的吧。

威親王鳏夫多年,偶爾也跟着去聽小曲,年輕時也是個王老五,自己不風流也有的是貼上去的桃花,那會年輕臉薄,如今老來不惦記臉兒了,哈哈大笑一聲好,還準備攬上一旁做少年打扮的不歸。

不歸啼笑皆非,右眼一轉,寫個便簽交給趙康,于是待到晌午吃飯時,老家夥們勾肩搭背地結伴要出去時,後頭還跟了兩個少年。

大臣們自然知道戴着眼罩的是公主,近日來也領略了威親王口中的“世出無左”,原以為公主坐親王後頭充當花瓶,沒成想看着安靜,開口便是一針見血,刁鑽又中肯。聽聞陛下從前拿公主當男兒教養,料想這千裏下江南,除陛下盛寵外果真有勇謀,遂不敢再輕視。

至于規矩——老遠外的江南說去就去,四皇子的大名說定就定,科舉監考說來就來——那還談個屁。

于是大臣們對這位皇家團寵的尾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反正大夥兒也只是去愉悅身心,是雅事不是醜事,也就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擔心會被打小報告啥的。

但是他們知道有公主跟着,卻不知道還有個皇子。

小少年興奮兼不安,自去歲入皇宮,這是他第二次出來,上一次愁雲慘霧只想逃得遠遠的,這一次心深人握在手裏,看哪兒都是天堂。

“阿……兄,我們要去哪?”

她拇指揩過他手背:“大佬們去哪,我們就去哪蹭飯。”

楚思遠左看右看,眼裏全是快活,嘴巴嚴守着不露一聲贊嘆,內心戲充實。

不歸轉頭去輕問趙康:“人手可夠?”

趙康點頭,眼睛掃了街道兩旁,示意到處都有天禦暗衛。

不歸便放下心,牽着楚思遠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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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夥們一挑就是蒹葭坊,豪氣幹雲地進了這長丹第一歌舞坊落座,然後翻開菜單,臉色綠了綠。

不歸牽楚思遠到一旁的單桌坐,親昵地攬着他在身邊,随口報出幾個菜,饒有興致地指着那菱臺給楚思遠小聲科普:“那蒹葭臺是得過禦章的,舅父還是儲君時曾溜出宮來這玩,看了幾支舞後大加贊賞,再後來這蒹葭坊便得了禦名,養天下第一等的舞姬與歌喉,有時宮中宴席也有出演的。”

楚思遠眉高高地挑起來:“大佬年輕時也很能混噻。”

不歸笑着敲了他的頭:“誰不是皮過來的?就你出圈啊?”

白天的蒹葭臺多是群舞,一般是四五舞姬伴演,圖的是熱鬧,到晚上随着異燈,會更加風雅奪目。

楚思遠看了熱熱鬧鬧的一支胡旋舞,轉頭去和不歸咬耳朵:“阿姐,你會跳麽?我瞧你玩過好多樂器,還沒見過你跳舞噻,你要是跳了,肯定比她們都好,那個麗妃也比不過你的。”

不歸汗顏:“承蒙厚愛,與體能有關的阿姐都不成氣候,你別盲目信我了。”

楚思遠便笑,與她同吃一籠的包子、一盤的點心,滿足得要飄了。

不歸看了一會,招了一個姑娘過來:“你好,借問個妙人,首席天涯在嗎?”

姑娘淺笑:“天涯一月只演兩次,客官不巧,今兒沒緣啦。”

不歸賞了點銀,頗覺遺憾。

“阿姐問的是誰?”

“是……”不歸想了想,“某位故人難得的知己。”

“她跳舞很厲害麽?”

“不是很,是最。”不歸莞爾,“日後你會見到的。”

他們兩個小的自得其樂,大桌上的老家夥們喝茶猜拳,最後威親王輸了,只得悻悻買單,胡子都翹起來了。

吃完飯他們離開蒹葭坊,不歸牽着他逛街,威親王也在一邊瞧着,見到有什麽新奇玩意也買,預備給阿箬和另外三個皇子。

威親王拎着一堆東西,忽然感慨:“不歸是第一次到蒹葭坊吧?”

“雖是第一次去,但也早有耳聞,怎麽了叔公?”

威親王望着蒹葭坊的方向:“那地方與我們皇家有緣。你嬸婆年輕那會也貪玩,扮成個小厮拉我去裏面看。你母親更鬧,拉着你舅舅去了不說,還遮了面紗,自己上去跳了舞。”

不歸楞了一會:“我從未聽過這個,母親也來過?”

“咱們家的女孩子都灑脫,個個都鬧的。”威親王唏噓,“那時你父親文采斐然,歌女唱了他的詞,叫你母親聽見了,還去讨問誰人所做……那蒹葭坊,冥冥之中便是個緣分之地啊。”

說着他又看了站在小攤前的楚思遠,目光意味隐晦。

不歸沉浸在父母往事中,半晌才喃喃道:“原來望春舞是這樣來的。”

易月公主死後便成了宗帝的哀痛,故而宮裏人鮮少提及她,狀元言椿的事就更少了,茹姨也很少細講,以致不歸對自己父母的印象總隔了一層,不如舅舅親。

她想象着母親易容出宮的樣子,忍不住問:“叔公,我的性子,像母親麽?”

威親王摸摸她的頭:“不全像,你比易月克制,比你父親熱活,避了他二人之短。若論性子麽,其實——你像你舅父。”

不歸伸出手撫上左眼的眼罩,緩緩道:“都說兒女是雙親的延續,我相貌不像,性子不像,除了生命,我延續了他們什麽?”

威親王拍了拍她肩膀:“至少有一條毋庸置疑。”

“是什麽?”

“守住河山,捍衛楚室。”

不歸沉默了一會,只道:“是。”

這時楚思遠回頭朝她笑:“阿兄,過來幫我付錢好嗎?”

不歸上前去,他挑了一堆零碎玩意,唯一有意思的是一朵機關花,沒有葉,足有三層花瓣,不知刷了什麽粉而金燦燦的。

“還有什麽想要的?”

“沒有了噻,咱們回去吧?”

不歸應了聲,威親王要送他們回宮,但不歸不願讓他過于奔波,便請他回府休息去,承諾替他把那些小玩意送去給其他幾個孩子。

一路上,楚思遠在馬車裏鼓搗着那朵機關花,又是撬又是在花瓣背面塗紅粉的,不歸不懂這種過于細致的東西,好奇地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你喜歡這些機巧東西?你從哪學來的這些?”

楚思遠微頓,神神秘秘道:“家傳的秘籍。後來因為沒錢,就把秘籍賣了。我小的時候一直研究這個,還曾夢想長大後做個機關師呢。”

不歸摸摸他耳朵:“我還以為你是想做個大廚。”

楚思遠笑:“那也挺好啊,大廚可比機關師掙得多了,而且只要餅子燒得好,不愁沒有冤大頭來蹲一個月。”

“你——好崽子!”

等回了宮,楚思遠耳朵都被擰紅了,但依然嬉皮笑臉的。

不歸嫌棄地揮手:“別玩了,去歇會,下午不也有課麽,盡瞎折騰。”

“曉得噻。”他又笑着拉住她,“阿姐,你等等,我送你個東西。”

不歸哼了聲,環手看他:“孤眼光很高的,不好的就別拿出來丢人現眼了。”

楚思遠似笑非笑,心想,也不知道是誰舍不得丢掉根枯枝的。

他把那三層花瓣的機關花取出來,她見狀呵了一聲:“就這個……”

楚思遠不緊不慢地轉了下花柄,三層金粉花瓣收攏,最頂的花苞成了紅色。

“也好……”

再一轉,三層花瓣次第緩緩展開。

不歸嘴硬:“意思……”

他靈巧的指尖一轉,金粉花瓣一片接一片飛落,自下而上掉光了兩層,伴随着他優雅的手勢和轉動,一時竟讓不歸傻眼了。

最後那機關花只剩最上面的一圈花瓣,不歸以為把戲結束了,卻見他又一擺弄,那花柄竟能轉着機扣自行收長短,還能控制花瓣的伸展,一會是花骨朵,一會是花苞。

居然還能……變形狀!

“這是桃花狀。”

“這是梅花狀。”

“這是海棠。”

不歸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變戲法:“……”

最後他攏住那花,控制着将那些花瓣翻了個面再松開,然後花瓣變成外金內紅,化成了一朵紅楓花的形狀。

“喏,送給你。”楚思遠遞過去,“不會枯萎的。”

灑掃的宮人們都驚呆了。

不歸懵了一會,才接過那花,心中五味俱雜。

而他又在接花的瞬間握住她的手,湊在她耳畔輕聲道:“阿姐,你不是延續,你就是你自己。”

不歸怔了,看向他的目光終于改變。

楚思遠指了指還沒摘下來的橫批:“江山你寄,但沒有義務叫你去托。沒有什麽事能越過自己,你先顧好自己,有餘了,再去瞧瞧別的吧。”

他擡指在她鼻尖和眉間交替點了兩下,這才回了勿語齋。

不歸楞楞地看着他的背影,一時也沒計較他這放肆過頭的舉止,只是忽然發現,這崽子不知不覺已經長高了不少。

她有些開心又有些失落地想:他是個少年了,再不是稚子了。

但她自私,私心他能一直是個小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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