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會試結束,翰林批卷批得昏天暗地,總監考的那幾位反倒閑了。威親王為免應酬和書生拜師去了他的封地昌城窩一陣子,宮裏的公主殿下也難得地閑了下來,宮務分給麗妃,剩下的瑣碎給了随侍羅沁,享受了一把安得浮生半日閑。
萍兒正式升成了廣梧宮的一把管家,一邊管着一隅一邊顧着癱貴妃椅上的大爺們,總想親自到其身邊捶腿打扇、擇果遞茶,後來叫她袖手一揮,被趕去忙正事了。
恰是午後,楚思遠照舊去上課,不歸抱着肥花貓,撫着那油光水滑的皮毛,眯着眼看屋檐外園子裏的陽春生機,不知不覺便閉上眼,銜着一點怡然自樂的笑打起了盹。
腦中的弦松開些許,就有鈍匕來撥。
她艱難地行走在黑暗潮濕的甬道裏,一手按着心口,一手顫抖地抓着牆壁前進,口中念念有詞,慢慢的,在生人禁進的墓牆上留下長長的紅痕。
她覺得走了有一生那麽長,才來到了一口棺面前。血肉模糊的手撫過棺蓋,沒有勇氣也沒有力氣打開,遂背靠癱下,機械地呢喃:“……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裏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
“哀江南。”她喃喃,覺心中麻木,已垂垂老矣,沒了什麽波動。
她安靜地靠了一會,從懷裏摸索出一小紅瓶,語氣有了些許雀躍,字面怨憤:“孤受夠了。”
湮滅前,是綿長的一聲貓啼,蕩了整個墓室。
“思遠。”
“魚兒!”
不歸皺着眉掙紮起來,拼命想要掙脫魇,偏偏眼皮如有千鈞重負,不得睜開一星半點。
幻境裏冗雜紛亂,無數張面孔閃過,無數私語竊竊,還夾雜着壓抑哭聲,聽了叫人共振苦痛,如鲠在喉,悲切難忍。
“我不要功德圓滿……”
“只要天命鬥轉……”
那聲音沙啞滄桑,不歸頭骨如遭受刮剮,驟然掙脫了魇睜開眼,抓着椅側咳嗽起來。往外一瞟,見天色尚早,口中的驚惶才按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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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人……哭我?
心口忽然一輕,一張碩大貓臉湊到了跟前來,不歸又氣又好笑,伸手捏了這魇的罪魁禍首,揪着它耳朵斥:“又頑皮!下回不準趴在孤心口上睡覺!”
花貓清脆地叫了一聲,扭頭去咬她的袖口。
不歸拭去額頭冷汗,捉了它的肉墊揉着:“你看你,肥滾球圓的,再吃下去可就變成花豬了,你從前的矯健身姿哪去了?”
不歸說着又晃了頭:“不對,你如今好,這樣好。”
這貓前世也肥美,後三年迅速消瘦了下去,夜半還時常從窩裏跑出來,鑽到她心口邊依偎着,她估摸着,應是失了主人,這靈物才大變貓性。
不歸丈量了它的身形,足要有當時的兩倍寬,可偏偏叫人覺得它異常的可愛。她低頭哈了它一口氣,蹭了蹭它耳朵:“魚兒要是像你這般能吃就好了,你真該分點膘給他……”
那貓遲疑了一會,扭過去舔了她一口。
不歸便笑起來,左右無人,她便抱了它在懷裏,看天看花看遠方,喃喃:“你是個通人性的靈物,你看這廣梧多美,這皇宮多寬敞,你那小小的主人就安頓在這天地裏,和他的手足、朋友、青梅長大。你日日能看到他,見他寸寸脫胎,開不開心?”
花貓親昵地蹭了她的掌心。
“吾家,吾舅,吾姨,吾友,吾一切所愛全在這兒,全在此時了。”她低下頭,挨在它腦袋上,“誰也不能奪走吾愛之一……又有誰自願要與孤對敵呢?誰要來敵,先飲孤血。”
貓爪立即搭在她手上,仰着圓滾滾的眼睛看着她。
不歸攏着它喃喃:“魚兒是我今世的命啊。”
花貓脊背直了起來,可一只白鴿撞進了貓瞳裏,這肥貓一個激靈,貓瞳透澈,喵嗚一聲躬起了背,尾巴輕微一甩,瞄準了時機,嗖的從她懷裏蹬了出去,直直向那胖白鳥撲去。
不歸被蹬得向後一仰,看那饞貓劃出一道矯健的曲線,哈喇子對着那白鴿——
天禦信鴿一展翅,紅爪踩在它腦門上,向下一壓,優雅地收了翅膀,滑到了貴妃椅旁的桌上。
“……”
不歸看了一眼摔個狗刨的肥貓,再看啄着白羽整理儀表的白鴿,莫名感嘆造物主的神奇。
她從果盤裏擇了顆飽滿的葡萄給信鴿吃,取了它爪上的小信箋,眯了眼睛瞧了幾個來回,臉色有些難看。
花貓撲騰着抓那白鴿,不歸起身回去拟命令,不顧小雨抓着裙角撒嬌,親手放飛了白鴿。
她随手夾了顆櫻桃丢給它,有些煩躁。
千算萬算,也決計想不到,于爾征竟然不在進士的榜單上!
誰能料到前世四傑之一、聲名鵲起的探花郎、後來名動天下的于相,這一回連個進士榜的末尾都擠不進去?
這位殿下煩躁地踱了幾個來回,罕見地憋出了半句髒話:“仙人板板。”
她走了一會冷靜下來,記起于爾征那表現異樣的手,琢磨了一會,預備趁着杏榜還沒有大白天下,賭他一把。
不歸喚了萍兒來,準備換身莊重點的衣服去宗帝那兒請命。萍兒喜不自勝,細細勻開胭脂為她上妝,挑了件茶青煙雲裙為她換上,還想挑一套配襯的首飾戴上去,不歸揮手略過,提着裙擺便想出去。
腳剛邁出去,宮人便上來回禀了:“殿下,麗妃娘娘來訪。”
不歸一愣,腳尖只好換了方向,去了正殿:“請她進來。”
不歸先到正殿坐下,小雨還甩着尾巴在她腳邊打轉,惹她哭笑不得:“你要讨什麽山珍海味哪裏沒有?怎的惦記只挨不到的鳥兒?瞧你那沒出息的呆樣。”說着就令旁人毫不留情地把貓叉了出去。
沒過一會,着镂金鸾鴻側紅裙的姚蓉進來,羅沁跟在後頭,兩人前後腳進來,廣梧都亮堂了些許。
“見殿下安。”姚蓉進來就行禮,神情有些急切,态度卻是誠懇的。
“麗妃請坐,不必多禮。”不歸揚手指椅,又招了羅沁過去,“麗妃是第一次踏入孤這廣梧,想來是有急事?”
姚蓉吸了吸氣,美目左右回顧,不歸便擡手令閑雜人等退下,偌大正殿只剩三人。
“沁兒不是外人,麗妃有事直說。”
姚蓉起身來到她面前,莊嚴地向她行了宮禮:“妾身厚顏,有要事想求殿下。”
不歸安靜地看了她一會,才親手扶她起來:“求之一字,非萬分要緊時刻不該說出,你再想一想。”
姚蓉捉住她的手:“殿下,姚蓉求您了!”
不歸順勢把她拉到旁邊坐下,推了一盞茶過去:“別急,慢慢想,慢慢說。”
姚蓉只施了薄妝,急得鬓角隐隐有汗珠,越發的我見猶憐。
“殿下,妾身不敢隐瞞。我方才得了舅舅傳來的口信,他不知怎的,說有意要收攏我表兄姚左牧……進戶部,”她蹙着眉,“舅舅荒唐糊塗,懇請殿下幫幫我,斷了舅舅做法!”
不歸微微揚了眉:“雖是兩姓,歸根結底也還是九族同脈,朝堂官官相護同族扶持的事不少,為何你要阻攔姜戶部提拔那表兄呢?”
姚蓉焦急:“我幼時曾與表兄相處過一陣,深知他本性,戶部不是他能待的去處,他的抱負也不在戶部,舅舅要是一意孤行安排他去,那只會害了他!殿下,姚蓉求求您了,請您幫我一幫!妾身綿薄之軀,願為殿下鞍前馬後!”
羅沁見她如此激動,不免驚訝起來,看向了自家主子,不知她要如何應對。
卻見盛妝的淩厲柔美兼容的主子緩緩揚了眉,伸出手挑起了麗妃的下巴:“麗妃誤會了什麽?自孤放權于你,你難道不是就一直為孤鞍前馬後麽?”
“你有如此美貌,又有這般聰慧機警,孤不喜歡太有野心的棋子。如今你冒冒失失來求,就不怕孤以後宮不可幹政之名治你的罪?”
羅沁:“……”
她自幼就跟了這主,最熟悉她的套路。想來主子是要先施威再加恩,給甜頭之前抽抽幾鞭子再說話。
道理沒錯,然而在這麽嚴肅對峙的交鋒場合下,羅沁卻有個不怎正經的念頭:她想掰下主子捏着麗妃的那只手,隔開她倆,停止這“含情脈脈”的近距離對視。
不知怎的……看着怪怪的。
姚蓉睫毛顫了一顫,低聲道:“我既然來找殿下,自然是奉殿下為主。深宮無門,姚蓉只求保住自身和同族性命,怎敢還有野心異心?殿下要是懷疑我的忠心……”
不歸見過她前世禍亂朝綱的模樣,因此只是笑:“紅口白牙,可誰人能看得懂麗妃的心呢?”
羅沁仿佛看見一只貓舔着爪子,貓瞳收縮自如地捉弄一只金絲雀。
“殿下……”姚蓉咬了嘴唇,“請您示下,姚蓉要怎樣做,您才肯信我?”
不歸松開她的下巴,閑适地将她鬓邊的發絲撥好,和風細雨地呵氣如蘭:“孤給你的不少,讨的也多——孤要你姚氏、姜氏全族的忠誠,無論将來朝局如何,爾等只能站在孤這一邊。”
“姚蓉還不能代替姜家,但姚氏一族,必定只為殿下所用!”
“又錯了。”她豎起纖細的食指,抵在姚蓉紅唇上,“是只為四皇子所用。”
——
楚思遠豁然睜開眼睛,看見宛妗正端來水,旁邊的人們同叫:“沒事了!”
他呆了一瞬,坐直起來看自己的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臉和頭,問:“我剛才怎麽了?”
阿箬:“你從馬駒上掉下來了,吓死個人!”
“暈了好一會,怎麽叫也叫不醒。”宛妗給他水,“禦醫還沒到,真把我們吓壞啦。”
陳涵摸了他的腿和手:“筋骨都沒事,幸好是小馬駒。四公子莫不是中暑?”
“吓死我了,你要出了事,姐非得掀出天來……”
“別告訴她!”楚思遠連忙站起來,“我沒事,我這就回去,我要去見她。”
衆人手忙腳亂地扶住他,楚思遠連連擺手,思平托了他一把:“你這樣誰能放心?大哥送你回去。”
這一出聲,其他人都想跟上,衆星捧月般的把楚思遠圍着去了廣梧。陳涵有事,便只送到宮門口沒有進去,其他人全護送上門兼拜訪了。
萍兒正和林向對賬,忽然聽人報說小公子帶了朋友回來,兩人就去接待,結果看見了烏泱泱的一群人,前頭三位皇子、縣主楚箬、采靈、宛妗,再加上小公子,正是七玉無瑕入廣梧。剛被麗妃晃瞎不久,又被晃了一輪。
楚思遠追問:“阿姐呢?”
萍兒立即去通報,沒過一會羅沁從裏頭走出來,無視了興奮得眉開眼笑的思鴻,向所有貴客行了一禮,親自引了他們去正殿。
七個少年來到正殿門口,看見了裏間正座的公主和一側的麗妃,腳步不約而同地慢了一拍。
楚思遠兩眼不見天下第一美人,只鎖定了異瞳的正主,掙開了思平攙着的手臂,急急上前走去。
沒因墜馬摔出什麽毛病,卻在這幾步平地路程裏絆了個趔趄,噗通栽在她跟前。
不歸下意識地撲去接,正被他撞了個滿懷,微微後仰了些。
她站穩,脫身于魇,失而複得地抱住他,輕笑:“回來得好急,鞋底抹油了?”
他彎着腰環住她一把腰,躲在她懷裏紅了眼圈。
你在我心上放了蜜,又擱了藥。
感謝那些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們啊!!之前設了幾次感謝沒成功,手動給你們比心心丫!
感謝洛墨小可愛、小園投喂營養液~
麽麽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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