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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歸眼皮擡也不擡地抿湯:“這最後一句要是删掉,那會是個好故事。狼都是些一條道走到黑的執拗野獸,哪怕是只刺猬,想來也不可能放棄的。下一……”
思平搶道:“那只狼也是如此。”
不歸頓了頓,眉尖微微蹙了,過一會又若無其事地看向宛妗,微笑:“到你講了。”
宛妗絞了絞小帕:“我的故事簡單多啦。有一朵小花長在一顆石頭旁邊,石頭給她遮風擋雨,她貼着石頭,想着只要日複一日地努力,根就能長到石頭心裏。”
她停了下來,阿箬追問:“然後呢?”
“沒啦,還沒有結局呢。”
不歸捏了捏楚思遠的肩頭笑道:“石頭冷硬,花朵那麽嬌嫩的美麗之物,比起依偎石頭,不如與一株相匹配的草相伴。魚兒,你說是麽?”
楚思遠:“?”
宛妗笑了一笑:“不啦,假如那石頭變成了磐石,那花也能變作個蒲葦。”
不歸颔首,看向了思坤。
思坤糾結了好一會:“我不像你們能講,我就說個從別人那裏聽來的吧。是這樣的,有只紅狐貍和一頭黑熊私定終身了……”
話一出來,其他人都笑開了。
“這可真奇了,八竿子打不着的兩只走獸,怎麽個私定終身法?”
“你別打岔,來,繼續說。”
“嗯……黑熊說要為狐貍摘一朵寒鐵打的花,就意氣風發地去了,可是它沒能回來。狐貍知道後,一夜之間紅皮毛全白了。”
笑聲凝固,一陣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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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平難以置信:“怎麽的?死了?”
思坤揩了揩鼻子:“好像是的,別人給我講的嘛。”
“改個結局!這個不好!”思鴻生氣,“這個故事不好聽,姐你罰他。”
“罰什麽?只準你聽團圓,不準他人說死別麽?”
羅沁将她空了的盅取走,她的指尖風淡雲輕地拂過桌面,似乎是在撫走什麽塵埃。
“這開頭便引了你的笑,可見你乍聽之下也覺荒唐。這等開始就荒謬的,最後縱是圓滿了,想必能挑的刺也多的是,既然如此,何必較真結尾。”
“左右都是荒唐。”
狐貍與熊,兩者根源上就是異族,奢談什麽完滿。
她看自己的指尖,風淡雲輕地想,橫豎沒的可能。
姚蓉見其間氛圍低迷,便笑着講了個自己寄居母舅家的有趣過往,說了些民間的趣事,在座的天之驕子們少聽,興趣也就被帶了起來。
不歸聽到一個負氣離家出走的,唇瓣一揚,似笑非笑地看了楚思遠一眼。
姚蓉講完,不歸偏不點他講,反而轉頭促狹地擠兌羅沁:“你來一個。”
羅沁怔了一會,咬了咬牙根,腦筋一轉彬彬有禮地擠兌了回去:“奴婢孤陋寡聞,沒什麽精怪故事,倒是因為廣梧養着家貓,覺得那貓有些好笑地方。”
“列位都知道,貓都愛吃魚。可不知怎的,忽有一日,那貓叼了一尾魚來,竟自己養着看護,有時饞了忍不住舔上一口,既希望魚快些長大吞入腹又心生愛惜,行止看着好笑極了。不像在養食餌,卻像供着——心、肝、寶、貝。”
偶爾主子嘴上放松,洩露了對四公子的幾句玩笑愛稱,羅沁路過聽見了,一面覺得好笑又覺得溫馨,便記在了心裏。
只是這麽隐晦肉麻地兜出來,不歸不免得牙根一酸,原本想逗她講思鴻,卻成自己栽跟頭,于是瞪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的:“那肥貓,确實古怪。”
偏楚思遠還一本正經:“那魚的确是頂頂好的稀奇東西,這個我可以作證。”
其他人不知道裏面隐喻,只談論這貓的稀罕古怪。
不歸越聽越不對,手指向了楚思遠,他以為是輪到自己,清清嗓子說了個開頭:“我……”
誰知那指像只惱人的蝶,不點這魚,滑向了身後的萍兒:“萍兒來講個。”
楚思遠只好閉嘴,飛快地舔了下牙齒。
萍兒驚訝了一瞬,眼睛下意識看向正殿外,而後一笑:“殿下欽點,奴婢怎麽也得編一個出來,可奴婢口笨,說個自家妹妹的吧。”
“奴婢妹妹有個青梅竹馬,相處多年,很是喜愛。可那人礙于種種不肯吐露心跡,妹妹以為他無意,慢慢也灰了心。我們家鄉有個習俗,人們每過生辰都會自己做個平安符,那人每年也會做,有回叫妹妹撞見了,卻看到護身符上刻的是妹妹的名字。”
“那呆子急着要捂住一旁的匣子,妹妹蠻橫搶了去,打開一看,新舊參差八個護身符,刻的都是妹妹的名。”
衆人聽完都笑出來:“俏冤家。”
不歸看着她笑:“不用怕,孤做主。”
萍兒連忙低頭,轉着手指頭抿唇笑。
最後大家的目光都來到了楚思遠身上,他看向她,微歪着頭,眉尾上挑,似是在問:輪到我了吧?
不歸點頭,他便開口:“我有只貓。”
“那貓古怪,想吃尾魚,便抓了魚餌去垂釣,魚聞香而去,乖乖上鈎。貓得意,問:‘我的魚餌香吧?’魚答:‘是,你很香。’”
故事戛然而止,衆人楞了好一會:“然後呢?”
他說:“然後,我那貓就把那魚供起來,當作——心、肝、寶、貝。”
不歸聞言猝不及防,轉頭幹嗆了起來。
楚思遠忍笑:“阿姐沒事吧?”
不歸咬牙,忿忿然地剜了他一眼。
這時門口有一聲音:“你們倒是有雅興。”
三個皇子登時斂笑,站起來往門口望:“父皇!”
那門口站着個玄袍清癯的男子,轉着拇指間一枚盤龍扳指,正是宗帝。
霎時全員起身行禮,宗帝笑着揮手:“入廣梧不必拘禮,都坐着吧。”說着便踏進來。
不歸起身讓主位:“舅父請坐。”
而後她自己趕走楚思遠,堂而皇之地坐在了他的位子上,又堂而皇之地攬了他,使之坐在自己腿上。
宗帝進去便在正位坐下,看着他們姐弟情狀,不免一笑。
“舅父也得空了?今日是什麽稀罕日子,一屋子龍駒鳳雛不說,真龍也賞光來了。”不歸攏住楚思遠的腰,如今他長高了些,下巴磕他肩膀上剛剛好,惬意得很,如果他再配合下,不要這樣僵硬的話就更好了。
四個皇子同在一處,她的偏愛顯露得堂而皇之,甚至有些用力過猛。
宗帝只笑:“真龍也會餓,想着這兒有好廚子,便過來蹭點晚膳。沒想到廣梧這樣熱鬧,連蓉兒也來了,開着說書宴。”
不歸彎了眼睛:“晚膳好說,但好處怎麽也得給一點吧?不知天子可有興和我等同樂、來個壓軸的?”
其他人不敢随意放肆,即便是麗妃、三個皇子,也只笑着不敢附和。自皇帝進來,衆人的脊梁都繃緊了,尤其是思平,看着那正側三人,父慈女孝、姊善弟順,仿佛只有他三人才是一副天倫之樂的正經樣子,而自己更像個局外人。
“你們瞧瞧這個人,不知是随了誰,竟這樣吝啬,一頓飯都要拿捏。”宗帝指着她朝衆人說話,眉目是溫和的,只是個尋常長輩的樣子。
姚蓉笑:“公主是您手把手帶着的,不随陛下随誰?”
宗帝卻搖頭:“不随朕,随她母親。”
楚思遠感覺到腰上的手倏忽一緊,按捺着隐忍不發。然而她的聲音就在耳畔:“母親不也是您帶大的?自然是上梁不正,下下梁歪。”
這話大膽,可宗帝開顏了:“有理,是朕之過。”
思鴻憋不住好奇,直眉楞眼地問:“小姑怎麽是父皇帶大的?”
宗帝瞧過去,反問:“怎麽,你母親不曾同你說過?”
思鴻丈二摸不着頭腦:“沒有啊。”
宗帝眼裏劃過什麽奇異的東西,一笑帶過:“你小姑年幼失母,寄養中宮,也算有朕幾分帶養。陳年往事了,不提也罷。”
不歸在一旁起哄:“便是不提往事,故事卻是不能落的,舅父要不要兒臣打個快板伴奏?”
宗帝扶額:“不必了,那竹板你自己玩兒去。”
他思索了片刻,娓娓道:“不周山有怪,怪澆灌一花,花開使天地失色。然花棄哺育者随人而去,怪甚念之,棄山河而追之。數年尋之不見,怪不回頭,故不周山改名,人稱為——”
不歸入了套:“為什麽?”
“不歸。”
她莫名其妙:“是,我在這。”
楚思遠笑了出來,而後思平、羅沁也笑,不歸回神,見一屋的人都掩嘴笑,耳根紅了點,只怪自己入神,又不好向宗帝抗議,便惡狠狠地撞了楚思遠的腦袋,只欺負他:“不準笑了!”
她低聲不平:“你們父子都拿喬我!”
氣聲在耳廓響起,她的氣息奔騰侵襲,海潮洶湧。
他的心口忽然灑了千罐蜜,浸潤每一脈絡,鋪滿十裏紅塵。他依偎着她看了這廣梧一眼,只覺今生來到此處,說不出的靜好歡喜。
這夜廣梧宮的晚膳是有史以來的豐富熱鬧,皇帝與後妃、公主與四位皇子、貴女與未來的女官,他們竟都聚在了一處,舉觞同著,言歡共笑,每一個人都在其中享其驚奇和新樂。無數奔竄的溪流越過河山,在此收成命運洪流,幾度沖刷,遂有了山河雛形。
不歸在笑聲鬓影裏飲了三杯太平山川,握着楚思遠的手,悄悄地與他咬耳朵:“魚兒,阿姐也給你講個故事——”
“這世間有好些不歸人行不歸路,誇父追日,嫦娥奔月,周王慕西王母……還有一矜寡孤疾,也走不歸路。長夜漫漫,有衣冠作古,有鶴桃紅,這不歸人背靠衣冠吻桃紅,倏忽黑暗,倏忽光明,倏忽聽見鳥兒振翅之聲……”
這不歸人睜開眼,有燕來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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