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數日過,不歸又開始為後頭的瓊林宴忙轉起來,适逢宗帝四十大壽也在當月,遂一并操辦。她先前已經想好做一幅全家福屏風作為壽禮,于是俗務之外還有丹青工作。
只是她覺得自己近來有點毛病,翻着賬目要在字裏行間看見一條魚,檢看庫房也要看見,勾勒屏風時險些昏頭把其他人都畫作那魚兒的樣子,趕赴輾轉幾個會議發着令時也會時不時來病……正襟危坐的人們見她忽然卡機,也大眼瞪小眼,滿座眼睛撲閃。
不歸回神,鎮定揚手布置到最後。
羅沁曾想問是否要請禦醫,恰逢公子回來,主子眼睛倏忽清亮定神。她別過臉搖搖頭,咂摸是不需要什麽禦醫了,藥就在眼皮底下。
楚思遠捧着一把花踩着暮色進來,不歸收了賬目笑道:“哪采的?今天又有什麽趣事?”
他把懷裏的花挨個在花瓶裏插上一支:“宛妗他們宮裏種的,下午給了我和其他幾個哥哥,我看着好,就多要了幾支。”
除了麗妃那裏,其它三宮他都去做過客,幾番對比總覺得廣梧宮裏太素淨。雅致是十分雅致的,只是連植物花草也淺色主導,總有股奇怪的缟素味。因此他抱了一把姹紫嫣紅的花來挨個裝點,自以為是地想添點春暖花開的味。其實正殿所擺的花全是羅沁和萍兒自己修剪的,他一來,生硬混了豔麗進去,反倒不倫不類了。
他分完懷裏還有幾支,走去給她:“阿姐喜歡麽?”
不歸接過,都是些繁盛的牡丹月季,放在跟前只覺豔得刺目。她見他一片期待,還嗅了一嗅,笑道:“喜歡。”
楚思遠坐到她身邊,目光有些呆了。
沒過一會萍兒擺了晚膳來,兩人筷子來往,盡往對方碗裏夾着菜,楚思遠不停地吃,把鍋裏的米桌上的菜全掃進肚子裏,最後打了個嗝,舔着唇偏頭看她。
不歸洗了手,接了帕子拭唇,又拿了另一塊親自給他擦,随後拉他去勿語齋,關了門窗道:“阿姐送你個東西。”
暮色四合裏,光線影影綽綽,她的左眼和一旁小雨的貓瞳閃爍着微光,他歪着頭好奇地看着她折騰,即便只是些瑣碎日常,只是這樣靜靜注目,也叫他難抑欣喜。
不歸四處走動,打開下午請能工巧匠嵌在勿語齋裏上上下下的琉璃鏡,而後到桌前,開了古樸的盒子。
一顆奪目的星星閃耀輝光,她捧起那星星放入中央桌子上的燭臺,星光射到近處的琉璃鏡,一路點射反回,星光彙集成網,琉璃鏡勻開成晝光。
她兩手攏上夜明珠,屋內昏夜,松開,屋內白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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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瞧,這樣夜讀就不傷眼了。”不歸撫着那罕見的夜明珠,它前世鑲嵌在了帝冠上,晃了臺下人,卻沒照亮女帝的瞎眼,今世不如要來給他,能予一道光是一道。
“此物天然而成,喚晝珠,入了夜,你只需把它放入此處,便可一室天光大開。你看,是不是很像顆小金輪?”
楚思遠初覺驚奇,見那珠也有幾分熟悉之意,聽了這話眼睛更亮:“像。”他心道,只不過那是假的,而你是真的金輪。
這時牆上有機關扣合的啪嗒聲,一陣銀鈴輕響,把小雨吓得炸毛,蹬到楚思遠腳邊嗲毛。
貓的主人也一吓:“這又是什麽?”
“報時的鈴,酉時四刻了。”不歸彈指,“這鈴從酉時開始運轉,每隔四刻敲一次,直到子時畢。你願意用功夜讀,阿姐自然支持。然而熬夜傷身之類的不可取,故此我給你的安排是,亥時飲一杯牛乳,子時前必須睡覺。今日事今日畢,來日事來日籌,身體為要。”
楚思遠明白自己熬夜的事暴露了,乖順點頭:“好,可是這個牛乳……”
“沒得商量。”
他苦了臉:“我白天有喝的,為什麽晚上也要嗦?”
“助眠,還可以長高。”不歸比劃了他的身高,“這大半年你結實了點,可惜還是略略瘦弱,飲食上不得馬虎。”她笑道,“你可小心了,時常熬夜的人可是長不高的。”
楚思遠眉一跳,神色十分沉重。他看了看她,狐疑:“阿姐是常喝牛乳,才這樣高的?”
不歸只笑不答,摸了摸他腦袋離開:“往後記得早睡。”
她回了觀語齋繼續查勘,羅沁端來一碗藥,她飲藥尋常如啜茶,翻開今年科考武舉的名目,指尖劃到李保一名,看到其後頭跟着的“長丹述職”四字,才滿意地靠在了椅背上。
既然他更愛舞刀弄槍,那麽成全他便是。
不歸喝着藥,想起李保和他的未婚妻,這才察覺些不妥。她曾令天禦去勘察那袁媛的來歷,怎的這樣久都沒有消息?
不過這到底是旁枝末節,眼下還是瓊林與舅父大壽要緊,她便暫時放下了這事,認真琢磨策劃,畫一畫屏風,預備晚一點時再去瞧瞧魚兒有無睡下。
誰知沒過多久,養正殿的宮人趕來,說陛下怒慧妃,懇請公主前往搭救。
此時的李保和袁媛早回了萬隆的家,他們的衣鋪名今夕閣,衣裳式樣和成色都不錯,制衣師傅和夥計都十分可靠,經營多年已頗有富足。
大楚武舉不比文舉嚴苛,李保原先筆試勉強過了要求,最重要的武試已經确定了排位。多年苦練得了成果,又遇見了于小魚,以及——公主殿下親口答應的喝喜酒,這話的分量夠足,他最近每一天都是笑着的。
袁媛卻時常出神,他叫上幾聲也沒反應,問起,她只答:“你雖跨過了難關,但還不知上面把你安排在何處述職。”
李保不把這當一回事:“要是安排在萬隆長丹那當然最好了,要是不是也沒關系,都是當兵衛國,哪裏都一樣。”
袁媛輕嘆:“長丹,好麽。”
“媛媛,我只關心一件事。”李保輕輕握住她的手,“無論我去到哪裏,你都願意和我一起嗎?”
她看着他的緊張樣子,拍手安撫道:“我是無根之人,四海皆可為家,不論何處,都是可以陪你的。”她心中酸澀,沒有把一句例外說出:除了長丹以外。
長丹是繁華盛極之地,天下顯貴安身之處,也是猩紅落盡之地,陰影滋生之源。
李保神經向來粗大,只記住她言語上的承諾,察覺不到她的忡忡憂心。他喜歡萬隆,這是他和她共度六年的家,也喜歡國都長丹的氣象,那裏人才輩出,還有個變成四公子的于小魚,最好的調配地自然是這二中之一。
他一心期待着述職的消息,直到今天傍晚,這消息終于由長丹的信使帶來了。
李保難抑興奮地拆開,袁媛比他還緊張,兩人在燈下同看,文書未展,令牌已現,刻的是“長丹校尉”,不必從士卒做起,直接是從七品的守城小将,統領一支小分隊。
李保大叫一聲,突然把袁媛抱起來轉圈,高興成了個傻子。
袁媛眼前一黑,呵斥着他放下,不相信地閱了文書,白紙黑字,無有差錯。
這天晚上他們請了街坊鄰居吃飯,包了大紅包給鋪子裏的師傅和夥計,感謝他們數年來的幫襯。四鄰也為他們高興,幾個中年婦人不知他和袁媛的關系,從前就熱心于他的終身大事,此時更是毫無顧忌地追問他的成家事宜,個個上趕着要保媒。
李保看袁媛,她一眼過來,其中保密意味深沉,他只好把嘴邊的話吞回去,沒有把她說出來,借着三分醉意笑:“我心中有妻了!嬸嬸們的好意心領了。”任他們如何詢問,卻不把妻之名說出來。
有婦人便問袁媛:“袁掌櫃一定知道這阿保的事,他真有相中的媳婦?”
人人認為她是他的長輩,便是自家夥計,也不以為他們是一對。
袁媛給這婦人斟酒:“我也是蒙在鼓裏的,孩子大了,看不到的糊塗事也多了。”
她斟完望去,他沖她擠眉弄眼地笑,在桌下捏了一把她的腿,輕浮粗魯,愛意滾燙。
若在往日,袁媛定要踩他的腳,再打一通責備他孟浪的草稿,今日偏偏毫無動作。
李保等了一會沒等到懲戒,受寵若驚地悄悄握住了她的手,她竟也沒掙開,甚至回握住了。
這天晚上,李保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酒,只知道當真是欣喜若狂。為前途,為未來,為一切光明,為一切光明的縮減字眼——“媛媛”二字,欣喜若狂。
他醉倒時也緊握着掌心的溫存,袁媛費了很大力氣才掰開,五指已然紅了。她給他擦了臉和解了外袍,為他掖好被子,為他床頭備一碗醒酒湯。醒酒湯下,壓一封以為用不到的離別信。
她持着燈端詳他安睡的面容,這張曾在深水裏模糊猙獰的臉,漸漸的飛快的,已經變成了這樣一副紅媒無數的好面容。她輕輕撫他的頭發,輕問:“你當時,真的要與我共死麽?”
沉睡的人回應的只是一聲呼嚕。
袁媛笑起來,一直笑到眼圈通紅,随後她吹滅了燈,在夜色裏轉身下樓。這是安置了六年的家,她閉着眼也知道一切擺設。她來到樓下,師傅和夥計正哼着小曲收拾東西,見了她就笑:“掌櫃的,今兒公子大喜啦。”
袁媛點頭,來到櫃面點賬,和顏悅色地把賬本托給了師傅。
“掌櫃的,您這是要幹嘛?”
“前些日子有熟人來信,我家中出了急事,如今阿保已定,我不必再托,今夜就回去看看。”她微笑,“阿保述職後,這今夕閣就勞煩你們守一守了。”
“怎的要連夜走?明天一大早再走也不遲啊。”
“不能拖了。”袁媛輕笑,“車馬已經預備好了,二位留步,今夕閣還得有人守着。”
她轉身就走,師傅急了:“掌櫃的,掌櫃的!你好歹收拾個包袱啊?”
“不用,我——”她沒回頭,“很快回來。”
她在夜色裏走,往事是風裏傳來的小曲,甜膩地裹在看不見的硝煙和陰謀裏,稠的,醜的。
她走到路口,馬車已經停着了。她上了車,短促地回了頭,又迅速鑽進了車廂,閉眼道:“走吧,出城。”
馬蹄聲輕悠,她在無數思緒裏彎下腰,捂着臉,随着馬車一并颠簸。
自那日看見了言不歸,她就知道死期不遠了。有人告誡她,想要隐姓埋名地活下去,今生就不要踏回長丹一步。她心存僥幸了,怎知世事如咒,直接遇到了楚易月的女兒,昔日學生成了皇帝之子。
又存着僥幸想,只要他的述職離長丹、萬隆遠一點,也許還能遠離着再提心吊膽地茍安一陣。然而他就将前往長丹,也許駐守五年,也許十年,也許一世。但她不能再回長丹,一旦多年蹤跡敗露,死之一字都是輕的。
她也應當走的。縱是自私自利、一廂情願地替他做了安排,她也清楚,他往後光鮮的生命裏,不應當有一個為師的年長糟糠妻。她應當隔個天涯海角,就是死亡也應在他看不見之處而死,絕不能當着他的面而亡。他會瘋的。
本是無根之人,四海皆可為家,四方皆可為墓……
無根哪來的心,有心又哪來的無根。
她環緊自己,也不知今夕何夕,今逃何去。
馬車忽然吱嘎停下。她擦了臉揭開簾子:“可是到了……”
她看見前頭馬上的人,霎時寂靜了所有話。
“一別十五年,回來也不說一聲。”馬上的女子慢慢趕馬過來,“多年小友不見,總該找塊好地,沏壺拿手好茶,敘舊一番吧?”
缟白月光照亮了這女子淩厲與容色猶存的面容,她口中苦澀,已知逃亡宿命結束,喑啞地叫了一聲:“茹姐。”
薛茹的眼睛融着火與毒,聲音卻是平靜的:“楚媛……你還活着啊。”
是夜,多日前未送到廣梧的天禦信箋壓在養正殿裏,伴着這信箋上的訊息随之展開的鋪天羅網續查,全都一字不差地落入九五之尊的眼裏。
“傳,楚樂。”
慧妃入宮十六載,這是天子第一次連名帶姓稱呼她。
賈元心驚,親自前去請慧妃,又怕陛下後頭盛怒,還令人前去廣梧請公主來熄火。等人到了,陛下卻屏退了所有人,只留慧妃在裏面問話。
不歸趕到時,賈元正心急如焚,見到她時還沒說話,養正殿的門傳來一陣重物擊碎的聲音。
不歸眼一跳,自認事到現在,從不見舅父動過這樣的怒,當即要硬闖進去,禦前的人不敢言語,橫着刀背攔住她,不歸怒斥:“孤乃帝女,爾等膽敢放肆?讓開!”
又有一聲重物摔碎的聲響,不歸悚目驚心,再顧不得別的,當即命令帶來的廣梧侍衛拉開禦前的人,直接推門而入,而殿中所見叫人驚恐萬狀:宗帝的劍已經要向慧妃刺去!
“舅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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