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不歸來不及反應,撲上去大喊:“舅父息怒!”

她沖到慧妃面前張開手,宗帝的劍尖來不及撤回,在她左肩劃了一道口子,慧妃尖叫,要把她拉到身後,不歸回護着她跪下,迎着宗帝的劍鋒大喊:“舅父!慧娘娘進宮十六年從來無過,請您寬恕她吧!”

宗帝盛怒未消,眼睛都是赤的:“你讓開!我今日定要殺了她!”

不歸磕頭,眼前隐隐發黑:“舅父、舅父!不歸年幼喪母,宮中歲月全賴您和慧娘娘關愛,慧娘娘于孩兒與生母無異,又是思鴻母親,求求您看在兩個孩兒面上饒了她吧!”

宗帝怒火滔天:“她不是你母親!”

“您與慧娘娘也是一同長大的,母親與慧娘娘少而為友,您至少看在逝者的份上——求您了!寬恕她吧!”

她重重磕着頭,慧妃拉着她跪在身後,身上一片狼藉,額角破了個口子,血混着淚蜿蜒到了下颌處,哭着去抱她:“不歸,起來,起來!”

她仰首,血淚交加:“你要殺我便殺吧!傷及他們算什麽?”

宗帝的劍尖在抖,不歸撲上去抓住他的衣角哀求:“舅父,舅父!”

他眼神痛苦,低頭看見她衣服上的血跡,忽然掉了劍,竟屈膝到地上抱着她哽咽:“不歸,不歸……”

不歸喘着氣,驚懼未定地閉上眼:“舅父,您不能傷慧娘娘,不能……”

她還想再說話,然而心悸劇烈,前所未有的窒息感和麻痹感席卷,漸漸失了力氣和意識,慢慢沉進了沼澤之下。

前世。

開景二十三年,帝崩,随後拉開了楚國史上的同室操戈動亂。前後不出一年,皇室凋敝,內憂外患,朝政混亂,更起數十年不曾的天災,三百天戰火,将一個泰安富強的楚國燒毀了大半。

帝崩消息昭告天下時,公主不歸被困公主府,三日後郁王率振武軍破城而入,解困公主府。

軍隊轟開大門時,她在拉白布,為冒死潛入的賈元蓋上,染血的遺旨就在手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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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門外沖進來:“長姐安否?”

那時她的左眼視線已灰暗了一半,臉色也難看。她把遺旨與玉玺交給他,什麽也沒回答,只說二字:

“逼宮。”

宮中禦林不敵振武,不出多久,郁王與公主帶千人隊前去,後宮三宮猶有戰,定王淑妃已逃,振武軍追。

柔妃安全,但她和郁王趕到慧妃宮中時,血已流了滿地。

她輕輕抱起緊緊握着胸口匕首的慧妃,輕聲說:“慧娘娘,不歸來了。”

這紅衣的女人努力睜開眼看她,虛弱地說:“我們楚家人,絕不為質,思鴻……”

她撫摸她的鬓角,輕聲:“您放心。”

慧妃蒼白地笑,唇邊淌出了血:“不歸,幫慧娘娘個忙……”

她低聲應好,握住那匕首:“您辛苦了,休息一會吧。”

匕首拔出,血濺入她的眼,一切都是凄紅的,慧娘娘解脫的安然也是紅的。

殺進門來的康王也是浴血的。

康王與威親王的昌城軍不及郁王帶軍的快,在振武軍後面進的長丹,随後康王不顧安危,和楚家死士通過楚家密道闖進宮,殺到慧妃宮裏。

他來救自己的母親。

從賈元潛入公主府到現在,此中人,都被定好了。

濺血的劍劈來,是守在她身邊的郁王擋住,兩個名義上的兄弟在慧妃宮中厮殺,一個瘋狂,一個冰冷。

這場戰鬥沒有維持太久,康王被郁王擊敗在地,他向慧妃的方向伸手,只摸到一掌的紅:“娘。”

又有士兵沖進來:“将軍!昌城軍棄定王不追來攻打我軍!”

郁王抓起康王:“告訴他們,膽敢殺我軍一人,我就讓他們的主生不如死。”

她理着慧妃儀表,康王突然大吼:“不許碰我娘!”

她漠然擡頭,看他被郁王毆打一拳,漠然起身,漠然開口:“帶她走。”

康王抱着他母親的屍身出去,護着柔妃的羅沁趕來彙合,駐足在半途。

他們押着他到宮外,威親王帶兵在前方,看着自己的獨女和外孫回來,下馬前去,摩挲了她的面容,而後接過她的屍身,緩緩走回去。

康王走回他的陣營,割下一段沾了他母親鮮血的袖角。

一條路,誰也不知道是怎麽走過去的。

“不歸,不歸。”

她聽見很多人在叫自己,那聲音彙聚成一股洪流,她努力在其中分辨,有很多人,很多故人。

不歸睜開沉沉的眼皮,第一眼看見了養正殿的床頂,而後聽見了羅沁和萍兒激動的聲音。這場景讓人慌亂,好在有一只手拿着巾子輕擦她的額頭,她聽見前世逝去的溫柔聲音:“小姐,好點了麽?”

不歸偏頭看去:“茹……姨。”

“诶。”薛茹輕柔地擦她的眼睛,“別怕啊,茹姨守着你呢。”

不歸嗯了一聲,萍兒出去通報殿下蘇醒的消息,不一會兒四妃進來看望,慧妃額頭貼着藥紗,坐在一旁注視她,并不開口。不歸聽着淑妃和姚蓉說話,眼睛看向了她,慧妃朝她輕笑,眼底立時濕了。

不歸點頭,慢慢閉上眼,聽茹姨溫和地送客,等人都走了,才睜開眼:“我睡了多久?”

茹姨摸着她的頭:“一天整。自七歲後,這是小姐再一次昏了這樣久。所幸此次禦醫研制出了專克您這病的藥,情急下服用,奏效了。”

“舅父呢?”

“守了您一夜,今天下朝後便來看您了,一天沒合眼,累得撐不住,如今就在您隔壁的屋子休息。”

不歸緩了一會,想要坐起來,茹姨托着她靠在床頭,端了參湯小口喂。不歸試了一試,心悸和痛楚感果然沒有了,左眼視線也沒有變得模糊,和睡飽醒來沒有兩樣,此次的藥是真用到症候上了。

就是手臂疼。肩膀上被劃傷的口子上了麻藥都不疼,不知怎的,手臂反倒一陣一陣地疼。她提起寬大的白袖,看見左手上纏了幾圈繃帶,茹姨不等她問就說:“小姐的手也被劃破了,創口不大便沒上麻藥,是疼了嗎?”

“沒事。”不歸放下袖子,“您什麽時候回來的?”

“今早回來的,趕上您生病,我怕是個掃把星。”

不歸笑:“胡說八道。您到萬隆,一切順利嗎?”

“順利,小姐不用擔心。等整理好,我再把萬隆一應財務送來給你過目。”茹姨挨近去給她梳發,“倒是我在外頭聽到了小姐的不少消息,您受累了,下巴都尖出形兒了。”

不歸直接靠在她肩膀上:“順利就好,我近來也一直順遂。昨夜……是第一次看到舅父那樣盛怒。”她把昨夜風波大致說了,心有餘悸。

“我甚至不懷疑,他是真的會殺了慧娘娘。茹姨,您和舅父、母親一同長大,您說,慧娘娘能犯什麽錯讓他憤怒至此?”

“我也不知道。”茹姨輕拍她的頭,“陛下性情是溫和,但他終歸還是個帝王。帝王之心,誰能說明白呢?便是你母親在世,也難窺全貌。”

不歸嘆氣:“那您和我說說您對舅父的認知,比如,他少年時是什麽樣子的?”

茹姨想了想,緩緩道:“陛下少年太順了。先帝在時,膝下只有這一位皇子,順理成章地分到前朝後宮最多的關注,最好的文武老師,最公正無偏的皇家天恩,從來沒有一分短缺。小姐從前愛聽說書,愛看史書,對那些奪嫡奪權之事定然不陌生,可陛下少年時,當真是風正帆順,沒有什麽是他得不到的。”

“陛下是得到太多眷顧的人,他性情的溫和寬容大度,是因得到的太多。有些我們可望不可即的在他眼裏不過是些多餘的凡物,他看不上眼,才不放心上。而一旦認真刻在他心裏的,那便是比常人加倍的偏執。得不到時,他的反應……”

茹姨沒說下去,但不歸心裏清楚,慢慢有些難過。也許兔死狐悲,也許憂懼後來人。

從來順遂安穩,被衆人捧得置于雲端,墜落後斷的骨頭,也比常人多上幾根。

“那麽,母親呢?”

茹姨沉默了一會,眼睛濕潤了:“從前我時時跟着她,曾以為比別人了解她。現今想想,可能是燈下黑的原因,反而看不透她心裏的真意。”

“什麽真意?”

茹姨轉移:“小姐怎麽只管問這些?自醒來,你一句都沒有問公子。”

不歸閉眼:“不過一天,他出不了什麽事。”

“其實幾位公子就和娘娘們在外面坐着。我看小姐精神勁尚可,垂個帳子,讓他們進來說說話也是可以的。”

“不必。”她立即否決,“我現在不想見那四個人。讓他們看見我這樣子也不好,徒增不必要的擔心。”不想,也不敢。

話剛落,羅沁就捧了幾樣東西進來。

不歸好奇:“你拿着些什麽?”

羅沁端着盤子走來展示:“都是公子們托着送給殿下的。”

茹姨一眼看見一串桃木小劍,好笑道:“這劍怕是三公子的手筆。”

“是,三公子自己雕出來的,共有七把,說辟邪用的。”

不歸想拿起來看看,但左肩微麻,手隐疼,便讓茹姨拎了來近瞧。那桃木劍足有七把,樣式簡單,但刻得十分整齊,一晃木頭撞擊聲作響。

不歸笑:“這個好,回去收藏起來。”

茹姨放好,拿了一幅卷軸:“這個定是大公子的好字……”

一展,滿滿一幅的鬼畫符。

“?”

羅沁解釋:“大公子說是佛家保平安的符咒,謄寫來祝願殿下安康。”

那卷軸約莫三尺長,那些符咒有些複雜詭秘,需得一筆一氣呵成,比寫字要費力困難得多。

她嘆口氣:“有心了。”

茹姨卷好,拿起一只木頭做的魚:“這個肯定是二公子的,連鱗片都刻得這樣清晰,真精致可愛。”

不歸問:“有什麽寓意麽?”

羅沁:“那魚鱗可拆下來,說是……”她有些無語,“怕殿下無聊,沒事可以把鱗片拆下來,挑戰看看能不能一片片安回去。”

不歸嗤笑:“就他怕人生病時無聊,做個立體拼圖來。也行,待會要是睡不下,我就來挑戰挑戰。”她看向剩下的錦囊:“那這個,是思遠的了,裝的什麽?”

茹姨慢動作地解開,還逗人:“裝的什麽珍貴物件呢?”惹得不歸口幹舌燥的,忍不住催促了幾聲。

茹姨笑着解開,一見到東西卻楞住了:“怎麽取了這個來?”

“我瞧瞧。”不歸忍不住了,擡起右手搶了過去,往裏取出了一绺綁了黑繩的發。

她也愣住了:“怎的剪了一縷頭發來?”

“公子說,他故鄉有一習俗,取健康人的頭發給體弱常病者,可過病氣。原話是這樣說的——”

羅沁清清嗓子,鄭重其事:“‘好久沒生過病了,阿姐賞個光,分點病給我好不好?’”

藍色的眼睛慢慢濁起,她輕輕搓着那縷發,罵道:“蠢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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