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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歸在養正殿養了兩天,宗帝心疼愧疚,到第三天上午才放她回了廣梧宮。負責主治她疾病的太醫過去複診,開了新的藥方,還奉上一小瓶藥丸,說是新的研制,發病時馬上吃一顆可以壓制。不歸好奇,詢問是怎麽研制出來的,太醫只說機緣巧合,診完就告退了。

不歸拔了瓶口去嗅,瞧不出個所以然來。前世如果早有這對症方,也不必吃那麽多苦頭了。她感慨了一會,又暗責自己得寸進尺。

因這變故,宗帝不讓她再費心力去操辦瓊林宴與壽宴,轉而讓姚蓉接手,吩咐讓她歇息。不歸原先安排完了大體,也就沒什麽擔心,便依交接給了姚蓉,囑咐她萬事仔細。茹姨回來也未久留,叮囑了羅沁和萍兒一晌午,昨天回萬隆料理去了。

今日是殿試之定,但此時廣梧寧靜,她坐在門口的太師椅上曬太陽,等候回來禀報的羅沁。餘力閑下,她開始不回避前世,慢慢回憶。

也許是停用困相思後前世的記憶夢境來得越發頻繁,叫人厭倦魇惡。又或許是,那天他幫助自己放出了一支箭,真的讓人湧生了勇氣。

追思不易,更何況這追思是一部死亡錄。

羅沁忽然從外邊快步進來,難得的急切失措。不歸吊着手坐直了點,看着她慌慌張張地走來。

“殿下,殿試結束了,陛下親口封前三甲,名次與文舉的名位沒有變化。”

不歸手一緊:“還是馮劉姚三人?”

羅沁應是,不歸唉聲嘆氣地靠椅,着實想不通今世的于相同志怎麽失了榮耀。當年的京都四傑,今朝要縮成三個麽?

不歸見羅沁神色仍然焦急,追問:“還有什麽出乎意料的?”

羅沁眉目緊擰:“殿試結束後,陛下又說,親王年邁,不宜兩城來往奔波,從今以後不用再去昌城操勞,留在長丹頤養天年就好。您知道,慧妃娘娘如今被罰宮禁,不免謠言四起。”

不歸瞳孔一縮:“舅父這是……要收回叔公的封地諸權了。”

羅沁雖然沒有目睹主子受傷的情景,但宮中私下流言紛紛,陛下動怒的理由,公主因何受的傷,導火索似乎都是當夜被召進養正殿、後來又被罰禁令的慧妃。而今更是波及前朝威親王,怕是板上釘釘了。

不歸冷肅了一會,搖頭道:“你着急也沒用,此事沒有回轉了。孤先前就為慧娘娘求過情,舅父反常的堅決。”

一個帝王,不管是為朝綱而平衡權術,還是僅一己之私擅動,都不是他們所能左右的。也許就像茹姨所講一樣,王之帝心莫測,帝之常心也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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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仆各有所憂,是一陣急促腳步闖進來打斷,人聲銳而緊:“阿姐!”

不歸立即從椅子上站起來,往臺階下而去。剛踩在第二階,少年已奔到臺階下,仰首凝視着她,嘴角緩緩揚起,眼睛慢慢泊了水。

不歸盡量使自己看上去自然一些,問話與往日千篇一律,以昭示自己不為幾日離別所動:“回來了?”

楚思遠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逼回眼裏的水,邁上臺階,眼睛仔仔細細地審查過她身上的每一縷異樣,心裏千萬憂念,手上克制觸想,唯恐伸手一碰,就把她打碎在懷裏。

他呼吸沉重了半晌,開口還是出了異樣:“回來了。”他如鲠在喉,低下頭說:“我……看不見你,很……”

不歸等他說完,他卻颠三倒四說不完整。她擡手撫他額頂,回憶慢慢篩,高興也可,痛苦無妨,最後擇出句兩世承諾:“別怕了,阿姐答應你。生老病死,除了最後一條,我都不離開你。”

他許了兩世,緣該她來償了。

殿試結束,進士們又歷經了一些禮節和入仕授堂講演,最後三兩結伴離開,回去安心等待調配,或提前走動人事。一想到來日之期,那些人的臉上都籠着醺酒的神采。

當然也不乏例外。

于爾征正和劉采仲說話,忽然就有一個黑着臉的家夥過來拖了他就走:“賢兄喝酒去。”

于爾征拉上不明所以的劉采仲,和這人另一臂裏的姚左牧對上了眼,後者被拖着也沒反感神色,和于劉兩人打了聲招呼後,還忍笑解釋:“馮弟心情不好,想拉我們陪他喝悶酒。”

“怎麽了?”

馮觀文擰着眉:“那外域人不過撿了個便宜,趾高氣昂個什麽勁!”

外域人指的是蒙圖罕,滿殿中獨有他一個外域人,一頭褐發紮眼不已。這蒙圖罕對宗帝之問的所答不俗,才學貨真價實。

于爾征無奈:“他怎麽惹你了?”

馮觀文哼了一聲,一旁的劉采仲插嘴:“莫不是那句玩笑話?”

原來那蒙圖罕見了他們前三甲後,開了句玩笑說:“三君貌美,女不能及。”大致是以偏概全,說中原男人雖然才高但是太過文弱,連他們外域莽原十六部的骁勇女兒都比不了。馮觀文原本心情不善,聽了也懶得怼,臉越發的黑。

姚左牧不忌,開導他道:“你越計較,反倒越落個下乘。”

馮觀文只陰沉着把人拖到萬玉樓裏,抛下銀票入了閣間,手一拍桌,叫人送來上好的玉帶春、蓮須白。夥計奉上後,他倒了一杯喝起卻又發脾氣:“這是什麽土煙東西釀的?兌辣椒了嗎?夥計——!”

姚左牧制止了他,笑說:“明明是你喝慣了江南的軟酒,嘗不慣北地的烈酒,沖店家發什麽脾氣?別撒火了,夥計,來一壺狀元紅,給這位公子消消火。”夥計點頭哈腰下去,馮觀文把那酒潑到地上,恨恨地捶着桌子。

于爾征朝劉采仲解釋:“他這人就是率性,不必介意。”

劉采仲才名在外,人卻不常到外面轉悠,和其他書生幾乎沒有什麽交流。今天殿試順利通過,一到外面就被許多人圍住,擡頭看見唯一落在喧嚣人群外的于爾征,好奇羨慕下就朝人走過去攀談,誰知志同道合,言來語往就以名相稱了。他自然聽過馮姚二人,尤其是姚左牧,此時與生同桌并不局促,聽了于爾征這話便笑道:“真性情好。”

馮觀文聽見聲音,擡頭狐疑地審視了他一圈:“閣下哪位?”

于姚汗顏,他倒自然,溫爾笑道:“在下劉采仲,今日殿上聽公子答一出都州論,深表佩服。”

馮觀文挑眉:“稱呼我名字就行,你是宰相公子,我一鄉下人來,當不起一聲公子。”

姚左牧笑起來:“自己樂慣了大少爺的排場,現在自謙個什麽勁。”

于爾征好奇:“好好的狀元郎,怎麽看不出半點高興,只一味地嗆爆竹?”

狀元紅端上來,馮觀文往衆人杯裏倒滿,自己一飲而盡,皺了皺眉:“家裏人添的堵!這時候我倒羨慕你們了。姚兄,族裏長輩開明,講究報國立業;于兄,不是弟挖你痛處……這沒長輩、沒一大幫拖泥帶水的宗親能省一大片煩心事!采仲兄,你……”

他邊喝邊吐苦水,點到劉采仲時打了個嗝,想了想幸災樂禍了:“你應同我差不多麻煩。尤其是頂着個什麽太師子宰相子的大名、還掙了個什麽狀元榜眼的名聲!外頭聽着覺得了不起來恭維前途無量,什麽前途?有什麽自己做主的?其實你我能走的早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劉采仲略有動容,但依舊面目平和,舉杯道:“觀文一心不平,此番偏頗了。”

馮觀文大笑,大喝一杯,瞪着眼說:“我這人不止這一項毛病,還請劉兄今天回家好好勸服宰相,千千萬萬不能把令妹許配于我!”

其餘三人都驚了,劉采仲失色,拍桌大吼:“我妹?!”

馮觀文拍而呼應:“你妹!!”

于姚兩人連忙各按下一個,生怕明天出個狀元榜眼毆鬥的八卦:“坐下坐下,好好說,好好說!”

馮觀文咬牙切齒:“自我文舉名位一出,家中能說得上話的全要給我張羅!貴女貴女,遍地是貴女!滿嘴是貴女!一個素未謀面的貴女!就想安成我馮觀文的妻子!”

劉采仲捶桌,溫和公子形象蕩然無存:“你做夢!我絕不會讓我妹妹嫁給個她不喜歡的人!”

“那就多謝了!”馮觀文舉杯,“長丹貴女之首令妹無疑,我回去繼續對抗他們,為劉兄拖延點時間,兄若能說服宰相不接馮家的聘,那麽我的清靜日子就能維持下去!”

劉采仲舉杯:“說定了!幹!!”

于姚兩人也被迫陪酒,喝盡了一壺又一壺,劉采仲大着舌頭問:“觀文不娶心志如此堅定,莫不是已有所屬?”

馮觀文一頓,附耳過去說:“我要聘,只聘天家女。”

“天家女……”劉采仲重複了這三字,側首看了姚左牧一眼,笑意苦澀起來。他再倒一杯,舉起:“那麽,恭祝觀文如願以償。”

于爾征摩挲着酒杯邊沿,看着這些年輕縱狂的臉,只是凝望,幽遠不似人間客。

最後他抿了一杯,什麽也不說。

願天下,有志者報國有門,有情人終成眷屬,天意不必高難問。

願我所慕之人,不必再為天命所困,得所歸,享太平。

廣梧宮中,她執莫厭醉金杯,抿一口太平山川,窗外風起,恍惚了片刻。

楚思遠捂住她杯口:“不能再喝了。”

不歸回頭來,輕握他的手,飲滿了一杯,而後笑道:“我亦……飄零久。”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凄涼否。

詩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魄相守。

但願得——河清人壽。

末尾摘自顧貞觀《金縷曲》,斷章取的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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