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舞者一來,衆人精神又振奮起來,視線全聚焦于中央。

起初輕笛明快,絲竹歡樂,兩位頂級舞者一演将軍,一演紅顏,舉盼動作舞得極靈動喜悅,倒是不難看出演的是兩人初見的場景。

中途樂調開始降低,所演內容逐漸複雜,武将托起紅顏一陣回旋,而後将人放下推開,紅顏駐望,武将轉身,二人就此分別。

兩段回合過去,基調又變了。諸軟樂消失,變成鼓聲為主,人聲和着,從緊張到激昂再到悲壯。

武将持長劍舞得酣暢淋漓,忽然紅顏追随而來,伸手向前不敢觸碰,而将軍停駐不敢回頭。

胡笳聲驟起,幾乎惹人落淚。

悠悠嘆息響起:“君別後,畏相逢。”

短歌緩緩唱起,将軍嘶啞且滄桑:

“野宿千裏十三載,黃沙一抔不歸骨。烈酒澆火,短支離,長慷慨。太平馬下見良人,不敢回首淚蕭索。寒鐵佩劍,輕白發,沉凝噎。”

短歌遙遙接上,紅顏清雅但怆然:

“明月送君長丹階,金烏空守浮生門。馬蹄燕背,南沉疴,北康健。往來千裏路長在,聚散十三人不變。一聲吾君,冷鐵甲,熱濁淚。”

不知為何,楚思遠聽完最後這兩段歌,眼睛裏驟然滾了灼淚。後面的陳涵握緊了手,心房像灌進了一爐冶煉的鐵水。

所幸悲歌未久,一段山回路轉,結尾明麗明媚起來,一對有情人終成眷屬。

從輕快明亮到澎湃恢宏,再到低音沉凝,一段鮮麗水袖與一柄長劍,他們已經将那掙紮生離、艱難相守舞得淋漓盡致,尤其中途一段竟把部分女子聽得淚水潸潸。

有些男子雖對這明顯的情愛世俗曲故不怎麽熱心,但兩個舞者的技藝實在炫目高超,光是看舞也是極其過瘾。與之相比,前面的各人展演又顯得稚嫩單薄了。

結束後,衆人還沉浸在其舞樂裏,不歸鼓掌:“孤不過随性拙作,竟能被演出這等效果,實在驚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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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聲又雷動,宗帝又一聲賞,不歸輕扣玉杯笑:“故事俗套,幸得舞者演得絕倫。諸位應該都看出是個什麽故事了吧?先答對的,先有好處得。”

滿座這才回神過來,紛紛品味着方才演奏,琢磨着那曲意舞境,阿箬先說:“似是一将軍與一舞姬之情,其間千般阻礙。”

不歸問:“什麽阻礙呢?”

姚蓉接口了:“家世不允,中途應該是征戰,那舞姬送別,踏越生死而來,終成伉俪。”

這幾句已經概括完了,其他人要再說也沒什麽可補充。但阿箬還在疑惑:“這阻礙似乎還要再深一些,家世之外,好像還有什麽緣故。”

宗帝笑:“你倒是敏銳,這謎底還差一竅,怕是有些難,再猜一猜?”

不歸不提示,衆人有心胡謅,還是想不出來。

後面沉默許久的于爾征嘆息,開口出聲解圍:“草民鬥膽一猜。”

不歸看過去,眼睛微亮:“請講。”

“這阻礙除了家世之外,還有俗世世俗。”于爾征頓了頓,“那紅衣舞者扮演的不是女子,而是個男子。”

衆人呆了,兩個男子?

阿箬一震:“難怪……原來如此。”

她輕喃:“是該如此。”

宗帝合掌:“猜對了,正是這個。”他饒有興趣地看向不歸,“你怎麽想着編了這故事?”

不歸收回在于爾征身上的眼神,掠過一眼席間:“一時興起,想着世間百态縱生,世人皆有七情六欲。有者之情鮮,不敵衆者悠悠之口,只能按于暗地不表、藏匿不見天日,尚且難敵世俗倫理诋毀。不歸私心以為,畸形說論在人心,既事實無傷天害理,真情犯何罪何律?”

座中有前世為下九流舞姬棄權、逐出家門的少将軍,她借這機會先提一茬,只要舅父沒有說荒謬,其他人再怎麽覺得匪夷所思也只能憋着。若帝說不妥,她也有另一番道理當場說服,令衆人不能言二辭。只不過她想着,舅父不是那等迂腐之人,大概率不會說反駁,果然只見他點頭。

只是不歸沒有想到,想出來的是于爾征。

而宗帝想的其實也與她所說有出入。他方才看到不歸的紙墨是有些詫異的,只不過她的道理直中他的心坎,便也沒有糾結這戀慕裏的倫理。

滿座極有感觸的還有另外一些人。

楚思遠看着他名義上的長姐,越來越清楚心中錐心刻骨的愛慕,也自卑過身份之別與世俗倫理。素來知她開明,而今驚喜更甚,心裏不知有多滿足,幾乎想要把一腔熱血剖訴。

可他心裏又被另一股莫名的悲怆占據。那段“太平馬下見良人”的歌總萦繞不散,不知名的哀恸甚至蓋過了歡悅。

究竟是怎麽了呢?

座上宗帝問了于爾征姓名,目光有嘉許之意。

此時已經夜涼,宴會經過疊疊高潮,随後的節目也不如前頭精彩,衆人如今也是有些倦了。不歸解下指間一個指環玩着,瞟了幾眼對面開口刁難的宗親,沉吟了半晌,目光在威親王和慧妃之間跳躍。

皇室旁系宗親多年以威親王為首,雖然他老人家最近被奪了封地之權,但威望仍然無人能比,那位宗親如此說話,冒失得好像有點着急了。那麽,是叔公在急于試探什麽?

反過來,當日慧娘娘到底犯了什麽,讓舅父罰了禁閉還牽累了整個楚氏旁系?

不歸還在沉吟,宗帝忽然開口:“朕今日有事宣布。”

所有人停止交談,直脊向上看。

宗帝平和得就如點評一壺美酒一般:“朕之長子思平,穩重有方,政學有得,可堪為定國之材,酌,封為定王。”

“二子思鴻,專于旁左,缺乏錘煉,酌,封為康王,不日接印前往昌城,望多加磨砺,不負朕之厚望。”

偌大瓊林,只剩悠緩的絲竹和淺弱的風聲,懸在所有人的耳朵裏,繃成一條鋒利的線。

不歸的聲音尖銳:“陛下!”

宗帝又繼續道:“朕之長女,廣知多能,秀出班行,酌,賜參知政事之職,不日入朝為仕。”

她的無措累積過甚,一時卡在了座上,錯愕得腦子一片空白。

“至于朕之三子思坤、四子思遠尚小,便來日再議。”

慧妃的臉色煞白,她看向對面驚呆的思鴻,眼圈越來越紅,淚光越積越亮,但就是沒有落下來。

底下的人都被這接二連三的重磅消息砸暈了,只有須發銀白的威親王面色不改。他看向宗帝,迎着帝王冰冷又複雜的目光,眼中依然古井無波。仿佛他當真只是個淡泊名利、頑心不減的耳背長者。

宗帝移開目光:“不歸,思平,思鴻,還不謝恩?”

不歸看向對面,淑妃宛妗難掩的喜色、慧妃阿箬無措的悲色收入眼中

思平泰然起身上前行禮,思鴻慢了半拍,動作略顯僵硬,而她還是沒有動彈。

宗帝的聲音低了:“不歸。”

她揪緊衣袖,竭力挺直脊梁上前,撩衣跪下,眼前朱雀紋鋪了一方,華麗得近乎血腥。

提早了。足足提早了兩年。

頭頂上的聲音遙遠又咫尺,前世如是,冰冷如是。她還沒有想好如何奪嫡,當今天子已經親自推波助瀾,并且親手撕開兩派,為一派錦上添花,而扼另一派的首腦。她跪在這裏,地位高崇,是否也是為了墜落下去時多斷幾根骨頭?還有……思遠,所幸他還不是郁王。

是魚兒。

旨意宣完,她站起來轉身,扶起慢了一拍的思鴻,送他回座。年少的康王擡頭看她,無聲地做了一個口型:姐。

她輕拍過他手背,什麽也沒說,走向那個呆愕的少年,一斂衣擠在了他旁邊。

大部分的進士還在懵圈,那些滾過幾次朝堂殺機的大臣回過味來,齊聲向受封的三人恭賀,一句話即過,沒有任何贊語和多餘詞彙,乃至避之不及,唯恐卷入這場昭然若揭的奪嫡拉鋸戰。

不歸在桌下握住他的手,無聲地抵禦恐懼。

楚思遠回以炙熱的掌溫,他眉眼還有震驚和擔憂,但仍然記得有關她的一切,始終把她放在首位:“阿姐,不要那麽用力地握着我的手,你左肩的傷還沒好。”

不歸用了更重的力度,逼得左肩和左臂隐隐作痛。她又沉又深地看着他:“沒事,不要怕。”

楚思遠眼中浮起星茫,他本也早慧,忽然就在今夜的種種變故下想通了什麽。比心悅更為厚重沉着的東西積澱下來,眼前這個人的意義又添了一層,沉如山阿,壓得人心裏悶,但他不覺是負擔。

他低聲對她說:“不用怕。”

她安靜地凝望他,眼裏有決絕到瘋狂的光:“你不會有事,我會親自給你加冠。”

這場賀壽兼瓊林宴就在這低壓下結束,不歸牽着楚思遠回廣梧,把他送到家門口又轉身去養正殿。

到的時候裏頭有人,她不肯折返,在門口靜等。等到那一身素白的女子走出來,她又不動聲色地怔了一瞬。

柔妃來到她身邊,這個眉目生得英氣堅毅的女子笑意溫和,仿佛沒有受到今日沖擊的侵擾:“不歸,不要總是晚睡,你看你眼底下,都有一圈淺清痕跡了。若是思慮過當淺眠,不如白天抽出點時間陪思遠練練武,身體練得乏累了,晚上自然睡得好。”

不歸稱是,輕聲問她:“您有何打算?”

“思坤成不了文。”她含笑這樣說,而後轉身離去,白衣落拓又蕭瑟。

不歸沉默,一介武夫麽?可是……

即便是躲過了奪位之戰,前世的思坤也沒有逃開冰冷的墓碑結局。

她暫時按下這些走進養正殿,走過浮光掠影的燈燭,來到天子面前。這儒雅清俊的天子站在她送的屏風面前,是給予她所有庇護和疼愛的參天大樹。

不歸低聲:“舅父。”

宗帝擡頭看了她一眼:“夜深了,冷麽?朕叫人點個爐子給你。”

“不用。”不歸搖頭,“舅父,為什麽?”

宗帝明知道她在追問今夜突兀的受封之事,卻避之不談,仍舊看着她親手畫下送來的賀壽屏風,說:“你這畫功,比他們都強。”

屏風上,宗帝坐在花架下,品着太平山川看他們。淑妃持卷,慧妃折花,柔妃仗劍,麗妃執煙杆。思平寫字,思鴻做機關,思坤紮馬步,而楚思遠由她牽着手,仰頭看着爬到樹上的花貓。威親王和楚箬也在,一老一小動作一致地拉開小彈弓,對準了樹枝上一枚果子。

不歸看着那屏風:“我以為,您與歷來的帝王不同,您把俗世親情看得比他們重。”

宗帝負手:“帝王肩上的重在江山。心中的重,最好掘地三尺,不透絲毫天日。”

不歸看着他的背影,又追問:“舅父,不歸不想知道帝王心術,請您明确告訴我,慧娘娘到底犯了什麽錯?”

她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宗帝始終沒開口。

直到最後他彎下脊梁,咳了起來。

不歸上前去攙扶他,看見他掩口的指間有血沉重落下,眼中似有大雪。

參天之樹,開始朽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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