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各部籌劃了許久,過月半,祭天大典開了幕。
法壇占地與皇宮無幾,內有五殿八院十六宮,郁木蔥林,恢宏莊嚴。祭天大典需耗時九天,期間祭自然八力、皇天後土,以及祀祖、閱兵,十分繁瑣浩大。
宗帝攜宮中後妃子女提前三日到法壇的齋戒宮入住,皇室中人需齋戒三日,三日後百官趕往法壇,三拜九叩,同祭天地皇祖。
祭天大典極其浩大,以馮太師、劉宰相牽頭,六部執行,籌備了幾乎一年有餘。而任參知的公主享有陛下特令,同樣跟緊了大典工程的始末。
在這之中,不歸與宰相意見較一致,共事期間多拍和,但太師有執拗之處,宰相也拗不過。
操辦大典的大部頭在禮、戶、工三部,禮部有劉采仲,戶部有姚尚書,工部也有自己人,宰相與不歸殚精了一年,自認已無大纰漏。
只是戶部偷工減料、斂財刮脂的勾當讓他們不滿和警惕。不歸敲打了以姚戶部為首的一衆人等,警惕此事被對頭攫為把柄。
這等包庇自己人、收拾爛攤的違心事惹人十分光火。不歸心裏憋着氣,憋得嘴裏生了個泡,不得已只好忌口魚肉,每頓都只能戒魚,一到飯桌就一臉生無可戀的四大皆空,看得楚思遠既心疼又好笑。
開景二十年秋,十年一度的祭天大典起。
第一天,宗帝立于祭天臺的天心石上發言,帝聲回響久遠,群臣跪叩聽誦。第二天,皇室與群臣開始冗長繁瑣的祭禮。
法壇內需祭拜處近百,君與臣分批,主次分開,人多而禮嚴,按照禮部拟化名單嚴格進行,幾無纰漏。
期間皇子公主也與帝分開,各拜其位。
不歸為長女,與思平在前跪拜,共有九叩。
第一叩起來時,思平輕聲和她說話:“長姐辦的差事周全。”
不歸面不改色:“蒙太師指點。”
思平輕笑:“長姐有特令,怎需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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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歸不痛不癢地回:“還需定王盯牢。”
九叩之間,兩個人的步調一致,看着手足和諧,無人能聽到他們之間的暗流。
“大婚何時?”
不歸不欲和他絆口舌,問了他與宛妗的婚事。
思平行叩的動作一滞,不歸只好放慢動作等了他一瞬。
“不知。”
不歸納罕:“為何?”
九叩行完,思平先她站起,垂眼看着她說:“我不願娶,她不願嫁,如此而已。”
不歸楞住,身後人紛紛站起,思平看着她快速輕說:“我不娶我不愛之人。”
他那堅決眼神,一時倒讓不歸捕捉到了一些不屬于定王的神采,依稀似有少年的桀骜傲氣。
但她只是輕笑,未置可否:“斟酌些吧。”
不歸轉身離開,思平眼裏片刻的熱,也退回了冷與漠。
不歸踏出大殿,羅沁上前扶着她的手,這一上午的罪終于受完,可以回宮稍作歇息。
羅沁不敢擡頭,因康王在身後尾随着,她怕這一擡頭,一轉身,便要紅了兩雙眼。
不歸剛走下了階便拂開了她的手:“不用你伺候,你去照料康王。三年了,剛回長丹不久,他怕是還不适應。”
羅沁低聲應了是,回身一望,思鴻在兩步臺階上,身量已不是少年時的清瘦,而成了颀長健朗的青年模樣。
不是個鬧騰公子,該是個端重王爺了。
端重王爺低頭與她直視了一眼,哭鼻子了。
萍兒為不歸打着傘,也覺心酸。
楚思遠走上前,示意着接過了她的傘,讓她退下和林向并走,替了她的位子。
不歸感覺出壓力,側眸看見他站在自己右側,不由得一笑,扯動了嘴裏的包,又蹙了眉,一副要笑不笑的樣。
楚思遠低頭:“阿姐不要笑,笑了疼。”
不歸噙着淺笑:“我不拘疼。你怎麽來打傘了?”
他比劃着個頭:“萍兒比你矮,打傘吃力,我來合适。”
不歸朝他揚了揚下巴:“那你上前來,你我并走,你也遮得到,看着也不叫人笑話。”
楚思遠便走到她身旁,與她閑聊:“三年不見,二哥變樣了,剛出來捶了我一拳,身板很是結實。”
不歸輕笑:“瞧着不比你結實,還沒你高呢,也好意思說是你哥。”
“大哥也沒我高,就三哥和我打成平手。”
不歸抿着唇忍笑:“喲,那你實在了不起。”
楚思遠打量她的神色,問:“我剛聽見阿姐和大哥咬耳朵,聊什麽呢?祖宗面前也不消停。”
不歸唇角放平,搖了搖頭:“如今不對付了,說什麽都夾着火/藥味。”
她想了想,側首低聲問他:“魚兒,我問你一件事。”
楚思遠正色點頭。
“你對宛妗……”
楚思遠黑了臉,直接截斷:“無心。”
“唔。”不歸整了整袖,“我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啊。”
楚思遠忍不住抱怨:“阿姐當然看不明白,自個還瞎想,說,自己錯點了鴛鴦幾對?”
她不服:“我眼力向來極好,所見無差。”
楚思遠都被氣笑了:“你好個小雨。”
不歸還較真了,板着手指數起來,一連數了兩世好幾對良人,但要證明又不能開口,便也惘然了起來。
不歸看向他:“那麽,你如今心無所屬?”
楚思遠轉動傘柄,傘角割散了陽光下的影:“是。”
不歸收回視線,道:“沒有也好。”
“怎麽了?”
她頓了一會:“想起了自己曾看中的幾對良人,覺着天作之合,應成眷屬。”
“可惜善終的寥寥。”
“可見良緣未必是個好東西。”
楚思遠陪她走了幾步,接口:“所以阿姐覺得,不如孤獨終老的好?”
正沉吟的不歸一愣,有些詫異地看向他,這家夥怎麽屢屢猜中了?
他低頭凝視她,笑了一聲:“可我覺得良緣最好,我此生必要得到一段,天不與人不願我也要讨來。”
不歸莫名起了一陣雞皮疙瘩,還在維持長姐的面子:“放心,旁的不多說,阿姐也必定幫你讨。”
他笑得更深了:“成,阿姐記得。”
不歸直覺有哪裏不對,但又說不出來古怪,越發摸不着頭腦。
這時半道上來了禦前的一個內侍,見了他們便拜:“啓禀公主、四公子,陛下有口谕,讓二位下午未時一同去歷祖殿祭拜。”
不歸依稀還記得自己九歲時被舅父牽進歷祖殿的場景,她母親的牌位列在側尾,舅父特意讓她到那偏殿裏認認真真地叩了頭。
“孤知道了。”她點頭,囑咐楚思遠:“午時四刻來找我。”
楚思遠安靜了一會:“恐怕不妥。”
不歸搖頭嘆氣:“請四公子打個傘,原來是這樣難。”
他揚了眉,笑了:“不難,我愛打。”
不歸笑哼。
午間,皇室後宮在東角歇息,前朝官員在西角,當其他人都在休息,宮人和禮部官員卻仍在奔波。
劉采仲便頂着午日還在跑。
他在禮部任職,年紀輕輕進退有度,又有其父宰相為支撐,三年升為禮部郎中。侍郎為祭天大典忙得得病,禮部尚書便讓他頂上來。
他正校對着接下去幾日的名單,身邊的小吏忽然滿頭大汗地跑進來:“大人,祀農殿裏出了事故,宰相大人暈厥了!”
劉采仲一驚:“醫官呢?”
“公主身體不适,醫官恐怕還要多一會才能到!大人,您快去看看宰相大人吧!”
劉采仲當即扔下文書急忙趕去,小吏在一旁解釋始末,細節無不詳盡,他一時關心則亂,越聽越急。
等到了祀農殿,他慌張沖進去,一聲父親沒能喊出口,其間并無人。
這時偏殿裏探出一張他慕之不得的國色天香的臉。
“舅舅?”
姚蓉疑惑地探出身來,剛想問何事重大以見我,卻看見了呆若木雞的劉采仲。
祀農殿的門已被小吏和麗妃身邊的內侍關上。
祀農殿內,稷神下,香正燃,香正濃。
午時四刻,楚思遠準時來到不歸宮門外。沒過一會,她一身白衣而出,唯腰間一段紫金縷腰帶,左腰一段流蘇增色,襯得腰身十分好看。
楚思遠眼神一黯。
她當初在臨州雁灣……時常便是這樣,站在他的燒餅攤子前。
“走吧。”
楚思遠跟在她身邊,目光逡巡過她耳垂,青絲,腰身,微微閉上了眼。
其女姝容更甚,其心叵測亦甚。
不歸一路也沒有再多說話。每每想到生母,她的心情總不會太好。
待到了歷祖殿,宗帝還沒到,他們便在門口等。
沒多久,禦前內侍前來:“公主,四公子,陛下有事絆住,請兩位殿下先入殿祭拜。”
不歸轉頭:“何事絆住?”
內侍面色為難,遲疑了一會才說:“因麗妃娘娘。”
不歸尚不知變故,也并未深究,只點了點頭,便邁開步伐踏進歷祖殿:“魚兒,随我來。”
楚思遠跟着進去。
正殿有三排楚家歷代皇室,不歸撩衣擺跪下,楚思遠跪在她旁邊。
“楚家先祖在上。”不歸朝着上面輕聲,“楚家第四子,楚思遠流落在外,今歸位有四年,外女不歸今帶他前來祭祖。”
楚思遠眼睫一動,不出一聲地跟着她叩頭。
楚家先祖在上,我于小魚非楚家血脈,今大逆在此,緣于身旁不歸。
望先祖見證——
我與不歸同歸。
不歸恭恭敬敬地磕了頭,随後起來,腳步沉緩地邁向偏殿。
她還記得九歲時由舅父帶進去的場景。她跪在蒲團上,仰着臉看那上面的“楚易月”三字,不覺慈愛,只覺冰冷。
“阿姐?”
“嗯?”不歸回過神來,夢醒一般上前去,“魚兒,這回你不必拜,這是我母親。”
她去取一旁案上的香,點了三根,慢慢跪下,沒有禱告。
他默不作聲地和她一起跪下:“我得跪。”
不歸也沒有說什麽,執着香拜三拜,楚思遠在一旁叩三次,她便起身去把香刺入香爐。
不歸籲氣,剛一轉頭,左眼淌下了一道淚水。
楚思遠連忙起來扶住她:“你怎麽了?”
不歸呆楞地刮過一指的淚水,忽然覺得左眼有些酸疼,不由得按住了淚流不止的左眼。
“不歸?不歸!”
不歸又楞了一下,心想,你怎敢直喚我的名字?
視線模糊了一瞬,頭腦發熱。從他扶住自己手臂的接觸開始,周遭都着了火。
這是怎麽了?不過給母親上了香……
不歸神志一凜,按住敏感的異瞳厲诘:“香有問題!魚兒,我們馬上離開這裏!”
然而他已吸攝入了不少的香,伸手抱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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