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你……”不歸幾乎要站起來,但楚思遠按住了她的胳膊不讓她掙脫。

“告訴我,你動過這樣利用自己、踐踏他人真心的念頭嗎?”

不歸幾乎要折在他的眼神裏。

“有嗎?”

不歸沉默半晌,垂了眼:“……有。”

楚思遠的手勁忽然加重,兩頰的咬肌鋒利地動了一下。

不歸不覺疼,睫毛微抖:“魚兒,對不起……我……”

原來我也變卑劣了啊。

楚思遠一言不發地把她拉過來,與她近距離直視。

“掐掉它。以前你怎麽想我不管,從現在開始,類似這樣的念頭全給我掐滅,一丁點都不能有。”

“有難處了,我們一起承擔,不準迷了你的本心。你那麽聰明,那麽好,不準被帶壞了。”

不歸半晌才回神。

她笑起來,三分敷衍,三分感嘆,四分認真:“好。”

楚思遠這才放開她。

不歸輕拍他手背:“跟你倒了半天酸水,別介懷,也別往心裏去。”

楚思遠輕輕嗤笑了一聲,笑得不歸有些讪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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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後的一上午在繁瑣的公文裏度過,往日不歸只覺得枯燥乏味,如今有個四公子在不遠處,偶爾看累了擡頭瞧一瞧,意外地發覺十分養眼。

預備回宮時楚思遠看了眼日晷,朝她說:“阿姐,中午你先回去好不好?我出去找李哥他們。”

不歸挑眉:“不回宮裏吃飯了?”

楚思遠點頭。她還想說什麽,末了憋了回去,揮手道:“去吧,記得早點回家休息。”

楚思遠嗯了一聲,看她上了馬車回去,才上馬去往城樓。這個時候,守城軍換防,陳涵正要歇了。

趕到時陳涵也确實剛從城樓上下來,見到他時笑了笑:“思遠怎麽這個時候來?”

楚思遠下馬:“涵哥,我有事相求。”

陳涵摸摸他的坐騎:“直說吧,客氣什麽?”

“我想和涵哥一起去蒹葭坊吃個中飯。”

陳涵拍馬的手僵住。

半刻鐘後,換了便服的陳涵和楚思遠一起進蒹葭坊。到這兒來的客人多在夕陽到入夜時分,中午來的多是熟客。

陳涵略有不自在,低聲問楚思遠:“你自己要來,拖着我幹什麽?”

楚思遠輕聲:“你是熟客,能幫我打個掩護嘛。我想來問個要緊的陳年舊事,怕沒來幾回,被拒之門外。”

“你想找誰問?”

楚思遠拍拍他肩膀:“找你來還能有其他人?自然是天涯了。”

陳涵局促了:“這……首席不怎麽露面,我不知道能不能幫你。”

楚思遠忍笑:“涵哥,對自己有信心點。”

陳涵硬着頭皮問了蒹葭坊的姑娘:“陳涵想帶一朋友見首席,煩請通傳。”

姑娘看了他一眼,立即上樓傳去了。

楚思遠環顧蒹葭坊,看着那點舞臺,幻想那個大大咧咧的女人也曾在那上面豔驚滿座。

沒一會,通傳的姑娘下來,到他們桌前福身,細語道:“首席請二位前去。”

楚思遠走陳涵後頭,發現少将軍僵了,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的,看了不免讓人好笑。

來到四樓,姑娘推門請他們進去,陳涵更拘束了。楚思遠進去一看,只見裏頭空曠得很,看得出是個練舞場。一個清秀少年坐在簡易的矮桌前,桌上碗碟都蓋着,應該是中飯吃到一半。

陳涵:“打打打擾首首首席了。”

天涯笑:“兩位爺請坐。”

他沒看陳涵,只打量楚思遠:“少将軍無事,是您找我有事麽?”

楚思遠也不客套,坐下開門見山:“我想問公子,貴坊浮生蝶的由來。”

天涯覺得有些意思:“小哥對我們坊的機關蝶感興趣?”

楚思遠點頭:“我曾聽人說,浮生蝶是多年前一位武生為名舞姬做的,舊事與我息息相關,便來此處求問了。”

天涯打量了他一會,問:“公子姓楚?”

他頓了一會,回答:“我姐為我取名思遠。”

天涯點頭,招了之前傳話的姑娘來,耳語說了幾句,對楚思遠道:“公子要問的我答不了,請您移駕五樓,那裏興許會有答案。”

楚思遠向他抱了拳,起身就跟那姑娘離開,全然把陳涵給忘了。

陳涵死挺直脊背,目光炯炯,直視前方。

天涯這才正眼看他,輕笑:“喲,少将軍,一陣子沒見,您這結巴怎麽還沒治好啊?”

陳涵說不過,爬起來就想走:“不打打打擾首席用餐,在在在下告辭。”

“等等啊少将軍。”天涯笑得更歡快了,“急什麽?”

陳涵又轉身一屁股坐好。

“吃過中飯了嗎?”

“還、還沒。”

天涯揭開碗碟蓋,從食盒裏取出一雙筷子和另一碗放到了陳涵面前:“少将軍不介意一塊吃吧?”

陳涵沒拒絕,受寵若驚地接了筷子,讷讷道好。

傻傻地吃到一半,他才問:“首席怎怎怎麽備了兩份?”

天涯擡眼看了他一眼,只笑:“我飯量大。”

楚思遠上了五樓,在門外等了好一會,裏頭的人才讓他進去。

他斂步進去,一位上了年歲的女子斂衽朝他行了一禮:“見過四公子。”

楚思遠立即作揖:“您是……蒹葭坊坊主?”

女子輕笑着請他坐下:“是。民女一直候着您,四公子有什麽想問,不妨慢說。”

楚思遠坐下,問:“蒹葭坊果真與皇室相關?”

“是。”坊主沏茶,遞了一盞而去,“上頭交待,若有一日四公子來問話,一切從實。”

他沉默了一會,開口時聲音有些沙啞:“我娘她……本名叫什麽?”

坊主眉目和順:“本名叫翠丫。”

楚思遠指尖一動,輕笑:“翠丫……”

難怪從來不肯告訴他本名叫什麽,這名字可真寒碜。

坊主又道:“進了蒹葭坊後,我給她取了新名,喚做浮生。”

楚思遠指尖微抖:“浮生?”

“是,浮生舞是她創的,直到現在,坊裏能做浮生舞的人也不多。”

他閉上眼睛:“我想聽聽她的事跡和性子,還有……和我爹的往事。”

“浮生籍貫巴蜀,五歲在家鄉迷路,被人/販子拐去。她相貌根骨好,被一路賣到了國都來,輾轉幾處,為蒹葭坊買入。問起家鄉,已然不記得去路。她性子極躁,幼時惹了不少亂子,所過之處雞飛狗跳。”

楚思遠無聲淺笑。

坊主徐徐說,話音裏後來也帶了笑意。

楚思遠專注地聽着,眼睛酸澀了便或眨或閉,始終沒有吭聲。直到後面,他才輕聲再問:“我爹呢?”

“陛下當年還是儲君,常與長公主微服到此……”

“我說的是我爹。”楚思遠打斷,“那個做了機關蝶,送給我娘的人。”

坊主沒有改口:“公子冠以楚姓,乃是當今陛下第四子。這一點,毋庸置疑。”

楚思遠手握成拳,額頭青筋畢露。

“送機關蝶給浮生的,是名叫于霆的武生。”坊主接着緩述,“當時他初到長丹,貧生拮據,但于機關術十分有造詣,擅長做精巧機關,蒹葭坊以高價收之,一來二去,他也時常出入此處。”

“于霆是在先帝駕崩那一年進的武舉狀元。儲君沿用舊年號監國三年,于霆在此三年為長丹将。儲君後登基,元年南境亂,于霆前往故土,”坊主微停,“亦死于故土。”

楚思遠沉默了半晌。

坊主又緩緩說:“陛下登基元年,浮生不曾告別,便獨自一人離開了蒹葭坊。尋之未果,始料未及。”

他低聲:“她想去找他。”

坊主沒說話,權當承認。

楚思遠枯坐了一會,又問:“言椿言大人,與長公主的往事呢?”

“民女不可說。”

“這個不可說,是只對于我,還是對于所有人?”

“所有。”

楚思遠輕笑了一聲,提衣起身:“多謝坊主解惑,告辭。”

他走出蒹葭坊,步履沉緩,也沒去管陳涵,牽了馬自己沿街慢慢地走。

不止。

她不止是想去找于霆。她是想逃。

對于在外作戰的大将,扣留家屬很常見。

楚思遠一直低頭走,眼前偶爾有些恍惚。

思緒雜且沉,但是上一代已遙遠,他們的動機和選擇都已模糊,已成一團撥不開的霧。

至為清楚的,是現下,是身邊人。

今天……她在桌前把她的脆弱和疲憊都暴露給了他。他清楚她原本不需要這樣違心,這樣疲倦。

四位皇子,四方争儲,她是想……做自己的後背,也做前鋒。

他很想不顧一切地告訴她:我并不是皇帝的血脈,你不必為一個外姓者奔波。

他來到這裏,是一個不知名的玩笑。皇帝讓她千裏下江南,帶回一個舊臣的兒子,固執認為私生子。他不明白,也不敢明白。

他走了很久,等到了皇宮門口,看着那朱瓦頓住了。這裏不是他的所歸,從他第一次來到這裏就清楚。

只是那時,她始終握着他的手。

不歸打着傘出宮門,一眼看見了站在前面出神的楚思遠。

她略有責備地瞪他:“一趟中飯,怎麽吃了這樣久?”

不歸迎着他怔忡的目光來到他面前,因身高劣勢不得已擡高了手,才把他納入傘下的陰蔽。

“午間沒有休息,還随我去前朝嗎?若是累了,回家去歇歇吧。”

楚思遠的眼睛紅了。

不歸揚眉:“怎麽了?遇上什麽添堵的事了?”

我們可不可以抛卻他們加以的束縛?

一旁的近侍小聲提醒不歸:“殿下,時辰快到了。”

不歸點頭,收了傘準備離開:“罷了。魚兒,你下午不必受累,回廣梧和小雨看好家。待我回來,務必和我說說你的煩惱事。”

不歸轉身要上馬車,手臂被他拉住了。

“阿姐,我……”楚思遠眨眼,揚起唇勾勒了一個笑:“我同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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