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他在悠悠之中聽見了鈴聲,鼻子還有些癢。

他不解地睜開眼,看見近在咫尺的一只銅鈴,拴在紅繩上,拈在素白纖薄的指尖上。

他睜大眼睛,叫了一聲阿姐,脫出口的是“喵喵”。

啊……又來了。

她淡漠的神情起了波動:“小雨?”

他無奈地應了一聲,當然,還是喵。

楚思遠有時懷疑這是他的病,或者是他的妄想。

他有的時候莫名其妙會“附身”到他那只肥花貓身上,然後睜眼必看見她。這次也不例外,她就在他觸手……觸爪可及的地方。

她手裏的銅鈴搖着,出于貓的本能,他伸出爪一拍,也不知怎的,竟把鈴铛拍到了地上。

她楞了一會,沒說什麽,低頭把鈴铛撿起來,輕輕挂到了貓脖子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撫着貓頭:“這是招魂鈴,我特意讨來的,你讨厭啊?”

楚思遠耳朵一動,什麽招魂鈴?

“還是一樣的呆瓜。”她笑了笑,收手去取桌上的酒杯飲酒,胭紅色的酒液淌到瘦削的下巴,有些像豔血。

她喝完随手将玉杯扔到了桌上,左手拎起酒壺長喝,其間嘶啞地說了什麽:“不過是自欺欺人。”

不對。

楚思遠跑到她懷裏去阻止她酗酒,越發覺得不對勁。

她扔的那只酒杯……是莫厭醉金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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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應該放在他的抽屜裏寶貝着的,怎麽突然回到了她手上?

“喵,喵!”

她放下酒壺,那寬大的白袖滑落,他着急地去夠她的手,不小心亮了指爪,抓破了她右手上的繃帶。

楚思遠眼睜睜看着,血從她右手腕上一滴一滴落下來。

他猛然睜開眼睛,按着胸膛像溺水一樣大喘了幾口,随後下床胡亂穿鞋披衣就沖了出去。

庭院裏的人指尖纏着一根紅繩,繩端綁着一塊魚幹,正逗弄着墩在地上甩尾巴的小雨。

“阿姐!”

不歸回頭,楚思遠已經風似的跑到她面前來,抓起她的右手撸起袖子,緊張地摩挲着她光潔細膩的手腕。

她詫異不已:“你做什麽?”

沒有傷口,是不曾受過一點傷的無暇。

他松了口氣,這才發覺唐突,連忙松手解釋:“我……怕你被小雨撓到,要小心,它最近脾氣不太好。”

“是嗎?”不歸也略不自在地放下寬袖,擡腳在花貓面前晃着腳尖,試探着:“小雨?”

肥貓懶洋洋地甩着尾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別說晃動的腳丫了,連小魚幹都喪失了興趣。

楚思遠窘迫,不歸搖頭暗笑,清清嗓子移了話題:“行了,去吃個飯,過後随我入朝。”

他應了好,內心仍然壓着重石。

記筆官只是小吏,并沒有入朝的資格,因此楚思遠只在辦公處等她上完早朝回來。

他正沉着眉目思量,于爾征捧着文書進來了:“四公子早。”

楚思遠擡頭打了招呼,向對方請教了一些公文正事,言談間對這人倒是覺得投緣,還開玩笑:“于先生在公主身邊當差,不好過吧?”

于爾征搖頭:“殿下是明君,為殿下奔走是榮幸。”

楚思遠默嘆。

他沉默了一會,開口道:“于先生,我有件事想拜托你,不知先生能否相助?”

“公子客氣了,但說無妨。”

他沉聲:“我想借閱朝中官吏生平記載,不多,就一人,很快就查完。先生是殿下心腹,此事想來辦得到。”

于爾征楞了會:“公子怎麽想查這個?”

楚思遠斟酌了會:“此事壓我心頭三年,始終找不到機會解惑。如今我歪打誤撞來了這,想解惑之心實在迫切。”

于爾征皺眉:“公子是想越過殿下查閱?”

楚思遠壓眉:“是。絕對不能告訴她。”

“恕我直言,公子為何信我?”

他輕笑:“阿姐信你,這便夠了。”

于爾征怔了一會,随後嘆息:“趁着殿下未回,公子随我來。”

“多謝。”楚思遠起身朝他一揖。

于爾征引着他前往造冊庫,小吏請登記,他出示了女官署的特令,小吏便合上冊,恭恭敬敬地請他們進去。

楚思遠有些好奇:“先生不受體制拘束?”

“是殿下不受拘束。”于爾征收好令,“陛下加恩,滿朝只有她在常規之外。”

“大人想要查閱哪一年、哪一位的?”

楚思遠不假思索:“陛下登帝初年。”随後他聲音低沉了,“武舉狀元,于霆。”

于爾征猛然看向他。

小吏很快找到了資料,恭敬地送到他面前。

楚思遠坐在書桌前,緩緩翻開,找到了關于這個名字的乏善可陳的冰冷記載。

于霆,南地人氏,二十三得武舉第一,在長丹任職一年,後被派往南境平定戰亂。

同行軍師為同年文舉狀元言椿。

南境大勝,主帥軍師亡。

堂堂的武狀元,帶出振武軍的主将,生前身後都是如此貧瘠。即便帶領的軍隊戰勝,捍衛了楚國安定,卻連一個追封都沒有。只是如此貧瘠、乏善可陳地留下數行記錄。

因為他沒有護好追往南境的長公主。

于是天子抹滅了他所有榮光。

楚思遠閉上眼,只是一瞬,而後他蓋上,将書送了回去:“多謝。”

走之前,于爾征又低聲囑咐了小吏:“此次查閱不可外揚。”

小吏一拜:“卑職明白。”

楚思遠沉默地走過官道,于爾征同樣內心起伏。

他們回了女官署待着,各自心中狂瀾,氣氛一下子降到零度。

等正經主子回來,氣壓更低了。

不歸皺着眉進門,徑直無視了兩個大活人,走到茶桌前去,連飲三盞茶。

這動靜把他二人都驚到了,大無畏地趕上去觸黴頭:“殿下怎麽了?”

不歸走到桌案那坐下,按着左眉冷臉道:“被定王參了一早上。”

于爾征習慣了,提了水壺出去給她燒茶。

楚思遠則驚着了:“大哥參得那麽狠的嗎?”

不歸擡頭看他:“你叫他一聲大哥,人未必拿你當四弟。”

楚思遠微微搖了頭,把昨天抱她回去遇上思平的事說了:“是我嗆了他,他轉頭把郁結嗆到你身上了。”

不歸垂手捂住左眼笑了起來:“這是什麽理由?魚兒,你真可愛。”

楚思遠見她不信,便只笑着看她。

“從三年前他成為定王入朝的時候,我便知道如此了。”她捂住了叫人發寒的藍眼,此時看上去并沒有那麽的森冷,“這不是他一個人的事。他是皇帝長子,太師外孫,禦史外甥,是幾乎整個南地世族的利益核心。楚思平這三個字,從他入朝後就濃縮成定王了。”

“權力讓人徹變,利益相悖,遲早有敵對的那一天。”

“他如今算不上是你的大哥,也算不上是我的表弟,他已成為一個标簽……”

楚思遠握住她的手,制止了她說出更多傷人心的話:“別說了。”

不歸閉上嘴看向他:“不高興?”

“是你不高興。”楚思遠輕揩她的手背,“別想了,阿姐。”

不歸笑了一聲,靠在椅背上:“魚兒,你不必替我們難過。我不是說天家冰冷,我沒有這個意思。”

她安靜了一會,回握他的手:“你不愛聽,可阿姐還是得說。”

不歸閉上眼:“有的時候,我也不想尋着思平的錯在朝上當衆彈劾。他與我歲數所差無幾,一同長大的情分不可能磨滅,他是什麽性格我也清楚。但是——他實在太出挑了。不僅是他本人,他代表的權力集團也太出挑了。”

她輕笑:“我如今做的這些,原本是該你二哥來做的。”

楚思遠沉默。

她睜開眼睛看他:“你不信?”

楚思遠撓撓臉。

不歸莫名被他逗笑了,笑了一會才止住:“你還真以為你二哥是個草包啊?傻子,他大智若愚着呢,像慧娘娘,像叔公。原本站在朝上和定王一系抗衡的應該是康王,可他從小就極盡可能地躲避,舅父也支開了他,而今只能由我這女流一介——”

她消失了笑意:“在這朝上,用這令人厭惡的手段,維持這如履薄冰的平衡。”

楚思遠的手抖了抖,有太多的話想說、想安慰,甚至想脫口一句“我帶你遠走”,可是萬般無用。他能做的,也只是在此時緊緊握着她的手而已。

不歸回過神來,揉揉眉朝他笑:“抱歉,阿姐給你說太多不好的東西了。心情不好難免發些牢騷,你別往心裏去。”

楚思遠阖眼,聲音有些沙:“……阿姐,我問你個事。”

不歸輕笑:“說吧。”

“其實你動過……”他的聲音更沙了,“聯姻的念頭,是不是。”

不歸僵住。

“關于宛妗,你其實曾希望我迎娶她,是不是。”

不歸抓住他的手:“阿姐是以為你喜歡她,你不願的事,我絕不會逼你。”

“那你自己呢?”

他睜開眼睛注視她:“你厭倦了兩派對峙,是不是也曾動過這樣的念頭——把自己當成個有價值的貨品,與敵對陣營裏的某個核心人物聯姻?”

不歸瞳孔一顫。

門外的馮觀文聽見了他後面接着的一句:“比如……馮太師之子,前途無限的馮小公子?”

一些人的驕傲、原則已經開始被扭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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