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夜深,她披着鬥篷推開門,裏間昏暗不點燈,靠在窗口的素衣美人聞聲轉來,神情恍惚,聲音壓低:“殿下。”
不歸解下衣過去,打量了寡淡憔悴的麗妃一會:“出了什麽事,心中有數嗎?”
姚蓉頭靠在緊閉的窗上:“叫殿下失望了,我有些累了。”
不歸過去坐下:“如今才累?”
姚蓉搖搖頭:“只覺到底了,累不動了。”
她看自己的手心,自言自語:“殿下,你說,這世上怎麽有些人那麽傻呢?圖什麽呢?”
“傻人多的是。”不歸自己倒水,“你是要做個同道傻人,還是聰明人?”
姚蓉安靜須臾,将滑到肩處的衣裳拉回,笑靥如花:“傻的好。殿下,傻的舒服。”
她坐直起來:“殿下和宰相同盟,姚家不足以和宰相比肩。近來我也聽了舅舅不少劣跡,殿下棄車保帥最穩妥。往後深宮,姚蓉恐怕幫不了你了。”
“你倒是會料想。”不歸抿了水,語速很慢,“其他不談,你這麽肯定,陛下不會顧念舊情?”
“陛下沒有情。”她言笑晏晏,“有情也不一定會念。殿下聽過一樁事嗎?先帝有位寵妃,因一點捕風捉影的私通外男之流言,寵妃很快失去寵信,落個郁郁寡歡病終的結局,留下個幼女。”
不歸放下杯:“你所說,是我外祖母。”
“是。先帝有情尚且如此,況于無情。陛下眷顧,只因有用,如今我也用到頭了。”她指那架屏風,“我的用處與它差不出多少,所用不過是遮一遮主,待主想要自己走出來了,這架不讨喜的屏風便該撤了。我來到這裏不過是做個器物,擺着花架子,做塊墊腳石。”
“墊誰?陛下和你說什麽了?”不歸垂眼,輕聲問。
姚蓉哈氣搓指尖,卻說:“殿下,這宮裏好生冷,所幸你有的是暖爐。”
不歸沉默了極久,說起另一件事:“約摸三年前,你曾贈了劉小姐采靈一方帕子。這一塊随手送出去的帕子,藏在劉公子的懷裏,邊上的蓉花早已褪色。說來雖叫人心酸,卻不知你聽了,可會覺得多一兩分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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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注視你,兩世依舊。
姚蓉攏手,笑得顫起來:“殿下……”
不歸拾起掉在地上的衣裳,走去給她披上:“有人牽挂你,不必覺得冷。”
想說的已說完,不歸點上燈,看燈光亮了一室,轉身離開。
臨行前,姚蓉叫住她:“殿下,請您……請您搭救他。”
“顧好自己,不必消沉。”不歸穿上鬥篷,在姚蓉的注視裏離開,門在身後阖出沉悶的聲響。
門外守候的羅沁上前扶住她,一直走出了麗妃的宮門才輕聲問:“殿下,麗妃娘娘怎麽樣?”
不歸反問:“沁兒,你喜歡美麗的器物麽?”
“什麽?”
“權貴們喜歡。”她自言自語,“喜歡他人的上貢,喜歡擺設器物,看器物出現裂痕。”
“我以為器物來到了更好的籠子裏會有不一樣的結果,現在想來,是我天真了。”
“誰又該被上貢呢。”
接下來的大典再無差錯,不歸再沒有擡頭去看楚思遠一眼。他亦幾番來求見,都被冷着心腸拒之門外。
劉采仲中途被遣回長丹,罪名還未拟定,已關入大理寺。宰相急疾,再未出現在百官之列,姜戶部戰戰兢兢,強撐着不敢告假。馮太師在文武其首,衆官得了風聲,都在猜測相印何去何從,如何站位。
過七日,來到祭天大典的最後一天,宗帝緩步上高臺,身邊并無人随侍,孤身觀閱。
臺下人多唯諾,看兵馬震地,旗如雲湧。
待衆軍種齊備進場,宗帝忽然轉頭向她招手:“不歸,來。”
不歸怔了半晌,鎮定登臺。
百官色變,歷來站在這上面的只有帝與儲君,公主登臺,算得什麽回事?
不歸來到宗帝身後,只見臺下萬兵列陣,衆人低頭,分明是氣派萬千的宏大場面,卻說不出的繁華落盡,高處寒涼。
目光瞟過一處,楚思遠仰首望她,從來不回避。
不歸立即收回目光,看臺下數旗變幻,看到其中一支标“振武”的旗,沒有出聲。
宗帝問:“心中有何感想?”
“只覺氣勢吞天。大楚的強盛,便是這千軍萬馬守在該守之地,拱衛而出的。”
宗帝:“沒有合适的統領便都是空談。你長大了,振武這一支隊,遲早應交到你手裏。”
不歸笑了一聲:“舅父,用人避親為好。”
宗帝并不在意:“朕自有估量,朕給的,你接着就好。”
不歸輕輕應了一聲。
“還有,朕拟好如何罰你了。”
“兒臣聽旨。”
宗帝緩緩道:“罰你回朝之後,暫代宰相之權。”
不歸睫毛簌簌直抖,成了高臺上一截木頭。
是夜,祭天結束,隔天早晨所有人都将啓程趕回長丹皇宮。楚思遠深夜外出,繞開守衛宮人,跟着一只機關鷹來到僻靜處。
石桌上擺着小壺兩杯,康王思鴻對月自斟自酌。
楚思遠上前:“最後一天,二哥不去陪陪眷念之人?”
思鴻轉頭看見他來,笑了:“徒增離愁,罷了。如何,兄弟一別甚久,來和二哥小酌幾杯,閑聊三兩怎麽樣?”
楚思遠撩衣坐下,提杯飲盡:“敬二哥。”
思鴻笑着和他碰杯:“也敬你。”喝完他望月,敲着杯盞彈曲調,“三年不見王都,短短數日,又要走了。明月何處不相似,人面不同,心境有共。”
楚思遠倒酒:“但人已不是前人,二哥這麽嗟嘆便不同了。如今可不是瘋瘋癫癫的二公子,倒是三年康王了。怎麽樣,昌城可好?”
思鴻直笑:“馬馬虎虎來着,還是少年好啊,每天最大的樂趣不是逗弄周遭,就是讨心上人的巧,輕盈得很。如今不能回望了,夢一般,叫人想再夢幾場。”
楚思遠也笑,思鴻碰他的杯:“小魚,也許你當初不和姐回來,才是最好的。”
“別,那可不好。”他笑,“便是走了,過後也要想方設法回來的。”
思鴻哼了一聲,笑:“軸。”
兩人閑話了幾番,思鴻道:“我看皇室之中,你最逍遙。”
楚思遠轉杯于指間:“原來康王臨走之際,是想找個逍遙人消遣。”
思鴻給他倒酒,将那機關鷹遞給他:“三年前你送我一只,精巧絕倫,如今看我手藝,如何?”
楚思遠敲了敲:“不如我,飛不遠。帶路傳訊什麽的,能飛出多遠?花架子又多,費材料,做個觀賞的倒是不錯。”
“好歹有點用處吧,這麽不給面子。”思鴻笑了笑,“花架子尚有可用之處,不像四弟,再兜着藏着,再好的機括也要鏽掉了。”
楚思遠似笑非笑:“二哥,你如今也學會彎彎繞繞的那一套了。”
思鴻自斟:“這不,生計所迫麽。”
楚思遠飲最後一杯,自懷裏掏出一卷軸交給他:“我不愛藏話,康王且看便是,我的決心盡在上面。”說完他起身離開,端正行了一禮,“一路順遂,王爺。”
思鴻也将一卷紙條遞給他,等人走了才緩緩打開卷軸,眼皮一跳。
卷軸上,畫着數十中兵家新型武器。
上有八字:“我不奪嫡,嫡者康也。”
他長嘆一聲,搖搖頭把卷軸疊起妥善放到懷裏,拎起酒壺與杯慢慢回去。月光照在肩上的鷹,寒光凜凜。
楚思遠回到住處,打開了那紙條,上有八字:“棄定擇康,佐我為帝。”
他無聲地将布條焚毀,留下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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