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殿——”
羅沁剛進門要叫,萍兒攔住了她:“噓,等一會吧羅姐姐,殿下這會恐怕心神不寧,你說什麽也聽不進去的。”
羅沁疑惑:“殿下怎麽了?”
“剛出去見了公子,回來就……癡怔了。”
此時回來的茹姨看見抱着花貓坐在門檻上的人也詫異了,過去問萍兒她們:“小姐這是怎麽了?那門檻是能坐的麽?難得見她如此失魂。”
萍兒請茹姨到廂房裏去,将燕回一事細細說了,猜測道:“幾位皇子如今也大多要出宮立業了,恐怕是公子也猜出了将要離去,和殿下說了些傷感離愁的,叫殿下難過了。”
茹姨搖頭:“小姐不是軟弱之輩,不至于傷悲到坐門檻。”
羅沁思忖了一會,又請茹姨到另一邊,連萍兒都瞞着,撿了穩妥話語将祭天事故講了:“公子有情,殿下其實并非無情,只是于此道上過于疏憊,茹姨您能否開解一下殿下,不要叫她自鑽牛角怨怪自己……”
茹姨卻失手掉了手中的杯盞,臉色煞白起來:“公子……有情于小姐?”
羅沁自小跟着茹姨和不歸,鮮少見茹姨這樣失色,一時間也無措起來:“是,是的,我也知曉,兩位主子的事有倫理綱常為縛,然他二人也并非血緣相牽,只是相近,這情意一事,綱常又能阻攔得幾分?”
“錯了。”茹姨站起身,沒有再聽羅沁的辯護,匆匆出了門,留下個慌亂的背影。
她來到觀語齋前,只見不歸坐于門檻倚于門欄,懷裏的花貓皮毛光滑,正安然擺尾,尾巴末端系了一個小小的同心結,還是公子系上的。
抱貓的人眼神空空,眼角略微泛紅。
茹姨在這畫面上看見了什麽命運的重疊與戲弄,一時竟忍不住悲怆,原想輕手輕腳上前規勸,如今卻反而想掉轉方向。
“茹姨。”不歸瞳光稍回,啞啞叫住了她,“您回來了。”
茹姨忍着心酸過去:“诶,剛回來,小姐怎麽坐這風口上了?深秋了,該注意些身體,回屋坐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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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歸撫過小雨的脊背:“我不冷。您來,不歸想和您說說話。”
茹姨便忍回眼睛裏的酸意,過去坐她身邊,一大一小在門檻上挨在一塊。
不歸凝望她須臾,慢慢說:“不歸自小寡于生父生母記憶,全是您與舅父所帶。舅父傳術法,叔公授權責,慧娘娘予疼惜,您給了我無盡關愛,教我世間善義。然……世間之情衆,有一味情,你們只以身教,不曾言傳。不歸如今想請教,這一道情,是什麽道理?”
茹姨輕撫她鬓角,笑意酸澀:“情之所至,自然豁然開朗,這等自然而然的事,我以為小姐自有開解。”
不歸搖搖頭:“我不解。”她垂眼看貓尾上的同心結,異瞳裏泛了紅,喃喃道:“我不解,到這一步,還是不解。”
茹姨把她攬在懷裏:“相守相離,守望分道,都是情。你不必只看一面美好,也不要抓住一面朽壞,情容者廣,動心無有善惡,但情之開端有是非。小姐……你要斷得開是非。有些情背了生而為人的規則,不止世俗不容,動情者也會困于負罪……”
來到此處,她竟恍惚起來,混淆了易月與不歸。
“小姐,奴婢不願見你後生困于心牢……”
花貓輕啼了一聲,将她兩人喚醒。
不歸靠在茹姨肩上問:“衆生皆有牢籠,是麽?”
茹姨顫了一時,最後只道:“是呢。”
茹姨陪了她一會,随後稱是有要事忘記處理,起身匆匆離去了。
不歸還坐門檻上,漫無目的地怔呆。時而看院中秋千,憶起第一年深冬,并挨的雪人;時而想起階下歸家的笑容,遞來的一支花;時而念起年年生辰,那一口軟甜的燒餅。
細水長流歷歷數來,叫人心有溝渠,中有荊棘繞百花。
到了今日,有一席話如雷霆萬鈞,又如風雨潤物,隐隐要揭去大霧大夢。
她想,我興許也有一座牢籠。
只是不夠徹悟,最後慣性拿冷智填上。
不歸吹了許久涼風,把酣睡的貓送回屋裏,整了衣冠,沒召宮人在側,獨自前往養正殿。
到那之時,宗帝不知剛見了誰,眉間有不痛快的神色。
不歸行大禮,衣袂委地。
“起來,沒有外人不必拘禮。”
不歸沒有起身,擡頭看着他:“舅父,不歸有事上禀。”
“說。”
“原先,舅父令我自行定奪四弟的懲戒,帝王之言,可還做數?”
宗帝聽見一個言字便凝了眉,耐着性道:“朕絕無诳語。”
不歸伏下去:“兒臣不才,凝思多日,想到了一個法子。”
“但說無妨。”
“兒臣想懲他,離開長丹,遠離繁華,遣去野地磋磨。”
“遣去何方?”
“西北國境。”
宗帝緘默了片刻:“倒是同出一語。但這話由你口出,将人遣往千裏之外,大荒之蠻……不歸,你心太冷。”
不歸俯首:“是。”
“你認為何時遣去為好?”
“愈快愈好。”她叩首,“在兒臣接任宰相之前,由您親自蓋章。”
“既然顧念,何必遣去如此荒遠之地?”
她輕聲:“為了……讓他變成一個更好的自己。”
宗帝允。
她伏下行禮,回到廣梧時,正看見他抱着小雨從觀語齋出來。兩兩相望,腳步都停下了。
楚思遠抱着貓走近她,不歸下意識後退,他便不再走近,只輕聲喚:“殿下。”
她指尖微抖,攏手入袖點點頭:“近來在外做什麽?”
“翻閱一些舊年記錄,儲備些見聞。”
“嗯,現下無事了?”
“有。”他靜默了一會:“深秋了,交季之際,長姐還請顧念身體。”
“嗯。”
“朝事紛擾,莫點太多困相思,此物藥性過多成瘾,于長姐有損。”
“曉得了。”
她的回答是一句不經意顯現出的長久的潛移默化,源于他從前的“曉得噻”口頭禪。她習慣了他的言行舉止,正如他一樣。誰都有誰的影子。
楚思遠的笑意轉瞬即逝,而後輕聲對她說:“我方才觐見陛下,想奏請外出參軍。”
不歸擡了眼睑:“去何處?”
“西北國境。”
她沉默了半晌才問:“西北接壤外域十六部,戰事紛擾,常年動蕩,為何想去那裏?”
“不平之地,易搏功勳。”
“功勳未必尚武,文治也可。”
“我心愛人尚文,不乏文治之才。”他輕笑,“男兒何不帶吳鈎,我想得一枚寒鐵星花,和她成個文武雙璧。”
這話噎得她應不出來。
“……那陛下應承了麽?”
楚思遠反問:“長姐應承否?”
不歸向他伸手:“貓給我,你應當回去了。”
楚思遠失笑,知她心中有數,閃避而已。
不歸接過貓,與他擦肩而過時被他抓住了手:“阿姐。”
不歸瑟縮:“做什麽你?”
“我面見完陛下,茹姨也去了養正殿。一見我,便令我收起不正之心。不知此話,可是長姐轉告?”
不歸一怔,倒是想硬下心稱是,卻始終說不出口。
楚思遠神色和緩了許多,手輕輕掠過她手背:“于小魚別的不會,但這認定的人,一輩子必不松口。望阿姐悉知。”
不歸心神一震,急轉身叫住他:“魚兒!”
楚思遠停住,看向她的雙眼熠熠。
“你且……且再好好思量,西北境的事,還有、還有方才所說的,你再好好斟酌,不要、不要意氣用事。”
楚思遠的笑意緩緩蔓開,眼睛竟微微濕了。
“就在此時,我思量好了。”他看着她,“不歸,我等你。”
人走遠,她抱着貓楞在原地,等回過神來,小雨正拿爪子輕輕搭她的臉。
她這才發現,臉上不知不覺間有了淚。
十五天後,帝拟旨宣告,同時遣三子思坤、四子思遠出宮,三子前往東北邊境,四子隔天則前往戰事最為動蕩的西北國境。
三公子遠赴還有不少将門之人送行,四公子出行時則是一片空涼。朝中定康之黨争得過盛,公主雖還在朝中,宰相卻已有一蹶不振的頹态,沒有多少人還敢再去押剛剛開始卷争的四公子。
更別說公主本人甚至都沒有到場。
長丹城門口,楚思遠回頭再看一眼巍峨繁華的國都,想起四年前來到此處,彼時為一人踟蹰,此刻為一人果決。想來點點滴滴,都是百轉千回。柔情豪情,都逃不出情。
李保拍拍他肩膀:“舍不得吧?好好的安享太平不好嗎?偏要去什麽勞什子邊境。”
楚思遠回頭笑:“該舍不得的是你吧?好不容易升了職,怎麽突然就想辭了跟我走啊?這要是——”他輕聲,“要是夫子回來了,見不到你可怎麽辦?”
李保牽馬緩笑:“不用安慰我,我自欺到頭了,她已不會主動回來。我幹等到天荒地老,估計也等不到一個人影。”
“怎麽,李悶墩兒要放棄了?”
“那怎麽可能?”李保長笑,“她不回來,我要自己去找。我得跟着大好前途的四公子掙個好前程,搏他個萬戶侯,将來也做個有權有勢的,到時把這天下翻過來,我也要把她搜出來!”
楚思遠忍不住揍了他一拳:“粗人,但老子稀罕這股勁。”
出了城門,陳涵帶着守城軍等着。
楚思遠過去和切磋過的兵将一一擁抱,來到陳涵面前時,少将軍用力握他肩膀:“西北艱難,你多保重,待時候到了,我也去尋你們。”
楚思遠與他握過手:“你也保重。”
忽而有一縷雪花落在手背上,楚思遠怔住,擡頭望去,眼中出現了萬點花影,浮現了千萬情愫。
“今年的……第一場雪。”
他在細雪裏上了馬,與調往西北的軍隊融成一列,并沒有什麽軍銜,只是個不起眼的小卒。
他最後又回望一眼,城門裏的長丹熙熙攘攘,什麽人都有,沒有他的姑娘。
下雪了,這一回你沒有來。
楚思遠回頭,撣走肩頭鐵甲上的雪花,一振馬缰,與所有同想建功立業的熱血吾輩離去。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姑娘在長丹城樓上。公主不歸安靜地目送他遠去,眺望着四年後的第一場冬雪,異瞳裏明明滅滅。
天地是一張延綿起伏的白紙,若你敢為,那便盡情去揮墨。
這孤光照來,必有你的餘輝。
今生莽撞,到此時,終于明見兵戈。
她看了許久的雪,直到暮色蒼茫,才綁回眼罩下了城樓。
翌日,帝宣,酌公主代行鳳閣之權。
百官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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