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把馮太師、馮禦史的檔案調出來,一分不能漏,孤要翻個仔細。”

排除數難入主鳳閣代行宰相後,她給于爾征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準備翻人底細。

于爾征很快将一壘文書放到她案頭,問:“殿下如今位高權重,這等細枝末節可以讓其他人代查。”

“不必。”不歸翻開,“你先去料理其他,此事孤自己來。”

“殿下想找什麽?”

“蛛絲馬跡。”指尖掠過扉頁,她利落地翻過一頁,“百足之蟲,必然有不當端倪。”

先前在朝上,馮禦史緊抓失職不放,參了姜戶部一折,把人抨擊到暫時休職,換以戶部侍郎代行了。

不歸原先摻不得手,等到如今權來,翻開戶部要職人員名單,發現已換上了不少南派一系。其中最惹眼的,莫過于一個馮觀文。

這讓不歸警鈴大作,不僅為了後續來路,也為了心中一口怒氣,拔除馮家的念頭是愈來愈強。當年姚蓉父親姚禦史暴病,才輪到馮族頂替,多年來站穩不動。如今想要挫其鋒,新錯難尋,也只能在舊歷中挑刺了。

“開景十年,治臨州重疫,連升二品。”

不歸指尖停在這一行小字上,異瞳縮了些許。

她反複看,反複斟酌。

臨州?

當年重生在臨州,她就是在雁灣尋回了他……這不是重點,關鍵是那雁灣知縣,參與了臨州賣官行徑。

她敲書案,意外掘出點收貨。

這時于爾征來傳話:“殿下,有人來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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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

于爾征求情:“來的是刑部姚左牧,已是第四次了,殿下不妨聽聽他有何事?”

不歸盯了文書上的蠅頭小楷半晌,才掀開眼睑:“傳。”

姚左牧來到官署前,朝不歸深深一拜:“微臣參見殿下。”

“姚卿有公事直奏。”

“臣沒有公事。”姚左牧低聲,“所來為的私事。”

不歸敲敲書桌:“孤對你的私事沒有興趣,退下吧。”

姚左牧快速一拜:“微臣求門無路,只能求拜殿下,請廣梧施恩,周全麗妃娘娘一二!”

于爾征在一旁,眉眼一跳。

不歸看着跪在地上的青年,面無表情:“宮閨皇妃,皇家之事,與你有何關聯?怎麽,姚卿把麗妃納入自己的私事範疇了?”

“于禮,麗妃為臣之上,然于親,姚蓉為左牧之妹。”他跪地擲聲,“當今世上,姚左牧之親屬寥寥無幾,唯有這一個叔師之女、表親之妹。臣一外男不知宮中何變,只知麗妃封禁于深宮。其親受苦,臣不能放任,也不願放任!”

不歸審視了他半刻,思及前世荒唐的姚氏表妹義子之親,再念及當年姚蓉口中換了性別的表姐之說,忽然鬼使神差地開口追問:“到底是親,還是情?”

姚左牧再跪,毫無猶豫:“護幼之心非男女之情,上有君臣之禮,下有血緣之絆,殿下明鑒!”

她的指尖一僵,沉默了好些才開口:“起來說話。”

姚左牧沒動。

她挺直的脊梁靠在椅背上,說不出是放松了還是頹然了,神色也分不出是什麽情愫。

“孤答應了,你起來。”

姚左牧這才起身叩謝:“殿下如今如日中天,卻也如履薄冰,微臣願盡綿薄之力,助殿下渡過難關。”

這古怪的殿下卻詢問他:“你也算是與她半生相伴,當真只有親屬羁絆嗎?你果真從始至終視她為幼,護她為雛?”

姚左牧攏袖要再跪,她卻敲案嚴厲道:“孤不需要你跪,你只需如實回答。”

他垂下眼,一字果斷:“是。”

不歸閉上眼,脊梁彎了片刻再直起,睜開眼後鋪開紙寫了一箋,交給姚左牧:“你接着,看好上面所寫,孤要你照其上所寫去做。”

姚左牧恭敬接過,展開看了一眼,猛然擡頭看向她。

那殿下的眼神冰冷異常,冷得像強行僞裝出的鐵甲。

“這是一個交易,你替孤辦事,孤替你周全傾鸾。”

姚左牧合手一拜,燒了書箋,什麽也不多說,轉身便離去。

于爾征大致能猜出她的安排,默然垂首,盡心盡職地處理堆積成山的文書。

“于卿。”

“臣在。”

她眼睛仍舊盯在文書上,頭也不擡:“四公子臨走前,委托你都查了什麽?”

于爾征筆一頓,語氣毫無波瀾:“查了些振武軍的來歷。軍旗設計,軍徽造樣,軍伍規模,軍隊水平,如此種種,都圍着振武二字。”

她半天沒有翻過頁。臨了,只是提筆圈上一句,合上文書不語。

于爾征又道:“振武是殿下的兵。”

她抿了一口茶,四分謀斷裏,摻雜了六分幹擾。

她略重地放下杯,漠然地對于兩文說:“你廢話真多,聰明人不該如此。”

于爾征應了一聲,工工整整地分好一沓文書,老實不接話。

她又冷靜地思忖片刻:“能者多勞,于卿預備下。”

于爾征疑惑:“預備什麽?”

她敲了那疊文書:“臨州,雁灣。”

出了官署,不歸沒回宮,驅車到了大理寺。她沒打算藏頭露尾,一枚公主令幹脆取出,大理寺一路暢通無阻。

來到盡頭處,那裏頭關着的不是什麽罪大惡極的窮兇極惡之徒,是個儒雅的背影。

牢頭拿刀柄敲敲栅欄上的鐵鎖,敲出了刺耳的聲音:“劉犯,有大貴人來探望,快別面壁了,轉過來。”

裏間的青年一動不動,打坐一般。

牢頭要再叫,不歸彈袖讓人下去了。

牢中盡頭靜谧,一出聲,回響得更冷:“劉公子,初次正式見面,深宮言不歸來此,公子可否賞光一敘?”

深宮二字觸動了公子心弦,他轉過身來,看見牢外一只幽然如點鬼火的藍瞳,便起身行禮:“戴罪之人劉采仲,見過公主殿下。”

不歸負手打量他:“什麽罪?”

劉采仲答:“不義之罪。”

“逆罪麽?”

他安靜了,片刻後搖頭:“不是。”

不歸屈指輕彈勾在手上的公主令,漫不經心地說道:“案牍上記載,不臣觊觎皇妃,謀圖不軌,不是逆罪是什麽?但孤知道實情,你不認就對了。只是孤很好奇,為個與你幾乎永無可能交集的女子,背髒水陷入牢獄,斬斷将來大好仕途,劉公子真甘願?”

牢中青年端正一拜,不辯解也不回複:“多謝殿下屈尊來探。探人者易,探心者難,殿下不必多問值當與否。”

她凝眉,更不解了:“怎麽,便是為一女帶累全族,也能心無愧怍?”

“大族百足之蟲,難關終有盡時,不比深宮女子,一朝毀譽世無容身。”他不卑不亢,“于公有愧,于私無悔。采仲一生從禮到此,破一次俗規,這牢,入得愚蠢,卻也很是痛快。”

“你倒是惜玉。”她停了好一會,又故意激他:“人卻未必有此心。麗妃只道,萬般在你之過,一心推你入牢永不得出。”

劉采仲輕笑,從善如流:“那便最好。”饕餮

“毫無怨言?”

他輕輕搖頭:“怨。所怨一介書生,迂腐之至,不懂早求定娉,才誤了良辰朝暮。”

她搖了搖頭,聲音輕微:“真是個情種……”

嗟餘片刻,不歸看向他:“方才所言,诓騙公子的。孤倒是有辦法保你們,但要你為孤所用。”

劉采仲楞了,合手長拜不起:“殿下盡管請講。”

“孤要你與于爾征一同下江南,收馮家賣官鬻爵貪證,以及一件十年前的大案。”

“其年姚蓉之父在任禦史,暴斃而亡。其年馮大人治理瘟疫有加,得加官,終至禦史。”

“孤要知道——這瘟疫,到底是天災,還是人禍。”

等回宮時,飯點已經過了許久,羅沁也剛回來,添了碗筷,主仆二人一塊坐着。

“朝務這樣繁重麽?殿下不比他人,還是得注意歇息。”

屋裏沒有其他人,不歸答:“尚可,去了一趟大理寺罷了。”

她說起提劉采仲出獄的事,羅沁直搖頭:“殿下太冒進了,尚不說劉公子罪行的虛實,頂着這樣一個罪名本就尴尬。殿下要用人,何必去提個難以翻身的囚犯呢?此等大事絕對瞞不過陛下,屆時恐……”

不歸打斷她:“沁兒,你發現了沒有?”

“什麽?”

“從記事到如今,但凡孤想要的,舅父從來不會不給。”她攪着粥,慢慢道:“從前我只當這是為長輩的疼愛恩寵,視為天經地義。現在,我卻迫切想要知道,九五之尊的陛下,容忍我的下限到底在哪。”

她放下了勺子,再吃不下,起身而去:“我言不歸何德何能,不僅盡得陛下恩寵,還享至高皇權。”

不歸出了觀語齋,到了勿語齋門前,推開那扇門進去,環顧了一圈,繞了一遍,最後到書桌前坐下。

這是第三天。

勿語齋主人離去的第三天。

也就是從這一天起,她舍棄了午休的習慣。午間總要到勿語齋裏逛一圈,随後坐着鼓搗四公子留下的一些零碎機關玩意。

楚思遠離去時沒有帶走什麽東西,只帶走了那枚璀璨的晝珠。不歸想,大約是他在外邊還會鑽研些機關,那些部件精細,燈油費得多也看不清,不如一枚晝珠有用。

倒也好。

她找到了當時他藏在榻邊,被她拿做武器敲他額頭的小匣子,借着午休時間獨自鑽研了半個月,終于破解開了。

匣子裏有八枚奇怪的符。她琢磨了半天,也琢磨不出底細。直到有一回,那符叫萍兒瞧見了。

“這是我們家鄉的平安符啊。”萍兒詫異,“公子怎麽會這個?定是林向教他的,殿下等等,我拉他過來回話。”

不歸舉着那平安符,回憶起當年夜間衆人聚集的故事會,心中隐隐有些猜測。

林向很快跟着萍兒來了,一見她手中的東西便招了:“四年前,公子也不知從哪聽來的,問了一通平安符的來歷,還要奴才教他編,奴才拗不過便示範了。原以為公子是一時興起,竟不知他當真了。”

萍兒讪讪的:“這平安符上,該有名字的。”

不歸攤在掌心翻來覆去地看,八枚都仔細看過了,什麽字也沒有。

林向觀察了一會,一拍腦袋道:“公子這是折反了,字應當折在裏頭。”

不歸便讓他們下去,獨自一人小心地拆了複雜的平安符,費了好些耐心功夫。待見得裏面的字語,她的指尖僵住了。

她還想着,怎麽四個年頭,倒有八枚。

四枚是:“不歸生辰,不歸平安。”

其他是:“小魚生辰,不歸喜樂。”

八枚平安符列在桌上,一旁瓶中安放一支機關制造的已生了斑駁鐵鏽的楓花,鏡中人垂眼,眼下有水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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