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七歲,臨州雁灣。

“求求你們……分一包藥給我們吧……求求你了大夫……我魚兒才七歲……”

好燙。

他勉強睜開眼,她的淚水就砸進他眼睛裏。世間的百态随之氤氲扭曲,只剩一味苦和難。

他咳了一聲,浮生連忙低頭去摸他的臉,眉眼皺的,唇角還極力彎起來哄他:“小魚頭不怕嗦,娘在這噻。”

“醒了就走吧,跪這算什麽事兒啊?”醫館前的夥計臉上圍着布,朝他們揮手,“每天來這跪的人太多了,跪出個窟窿那也不管用啊?醫館是救死扶傷沒錯,但這不是慈善堂啊。你家娃子可憐,別家老小不可憐吶?別說他七歲,七個月的小嬰兒都有染了時疫的,那孩子不可憐?咱不能看你可憐就免費把方子給你,沒有這麽個理兒的,給小娘子你開個頭,雁灣得瘋,醫館甭想繼續做下去了。”

夥計手裏不停,嘴上也沒閑,排着隊等藥的人們形容枯槁,默默聽着,無力去瞧邊上的母子。

“要怨就怨這命吧,誰叫老天不長眼,要給咱們降這個災?這命既然來了,咱沒本事,只能硬起脖子受着……”夥計絮絮說着,忽然背過身去擦眼睛。

醫館裏的大夫出來:“你怎麽還有這閑工夫扯嘴皮子?快縫上嘴幹活去,沒見那麽多病人等着?”

大夫自己也參與到抓藥當中:“別慢下來,慢了一刻,沒準待會藥行就過來說藥價升了,到時能喝上的更沒幾個人嘞……”

小魚頭燒得迷迷糊糊,沒聽清疾苦,只聽見周圍此起彼伏的恸哭聲。

他想,娘瘦了好多,但娘的手還是這樣暖。

但是娘在哭,哭得他也跟着抖索起來。

她哽咽着自言自語:“不成嗦……還沒見着他爹噻,這娃子還沒讓他爹給起個大名噻……”

小魚頭咽了咽幹涸的喉嚨,抓住她的手喑啞地說話:“不成在嗦……娘,咱回去噻。”

浮生更用力地抱着他,胸腔裏逸出斷續的凝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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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小魚頭撐不住沉重的眼皮子,又要睡過去時,他聽見個稚嫩柔軟的聲音:“別哭啦。”

浮生直起腰來,他困倦地眨了下眼,看見了蹲他們眼前的一個小姑娘。

她蒙着面紗,瓷娃娃一般,杏眼裏噙着淚,小手被一個少年牽着:“起來,別管了,回去吧。”

小姑娘不肯挪動:“小叔,我們幫幫他們好不好?”

他們身邊的仆從拎着東西,也緊張地勸着,無奈那小姐不走,少爺不動,便只能圍着他們護着。

少年似也不忍,最後跟着她蹲下來:“以後再也不帶你出來了……快點兒,待會回馬車上去,長丹路遠,二姐催得緊,經不起你耽擱的。”

小姑娘點點頭,看着他們問:“你們要藥是嗎?”

浮生驚慌迫切地點頭,哀聲請求着。

小姑娘拽着少年袖子,最終給了他們應有的藥。

小魚頭精神萎靡,沒說過話,只勉力睜着眼,睫毛長長地垂着,總是會看不清眼前的好心人。

他累極了,不肯閉上眼,想記住世間的善,想記住眼前的小觀音。

走之前,他聽見少年喚小姑娘:“宛妗兒,走了。”

浮生哭着謝過他們,帶着他踉踉跄跄地起來:“小魚頭有救了……”

楚思遠睜開眼,眼角濕了一片。

“哎呦醒了?”熟悉的聲音在旁邊炸起,“我的弟啊你總算醒了!”

楚思遠轉過頭去,看見吊着手的思鴻。

“二……”

“別二了!你躺着!”思鴻幾乎要喜極而泣,“你暈好幾天了!快把人吓死了……你說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麽跟姐交代,怎麽娶阿沁啊……”

楚思遠眼角一跳,撐着要坐起來。

思鴻緊張不已:“慢點!別亂動,你身上傷多!”

他慢慢坐起來,低頭看見自己上身裹着許多紗布,血跡微微滲出來,看着還怪唬人的。

他揉揉腦袋,這才回憶起前因後果。

是夜,振武一隊翻過最後一個山嶺要去找驿站,路間驟出絞馬索,絆倒了大片将士。

他大喝着穩住後來軍隊,卻阻止不了他們觸發山間的機關,眼睜睜看着人仰馬翻,痛呼回響。

他避着防不勝防的陷阱,朝兵士們大喊着避開的關竅,山間忽然出現鐵甲加身的大漢,長刀帶着寒光劈向他。

楚思遠振刀出鞘擋住,聽見對方的冷笑:“你倒是有眼力。”

楚思遠刀鋒蕩開,在劃過對方肩頭的瞬間,月光反照凜冽勝兵戈。

剎那之間,他看清了對方肩上的魚頭舊徽。

那是第一批陣武,于霆最初設計的軍徽。

楚思遠蹙緊眉頭,耳邊的思鴻絮絮叨叨,他睜眼看向人:“二哥怎麽來了?”

“你在五十裏外我就得到消息了,早就預備着在昌城等你來。誰知道甘城出了事,探子一報我就過來了。”

思鴻來到他身邊痛心疾首地教訓:“你說說你,啊?打不過就跑啊!我趕到那會,那場面都快把我的心吓得蹦出去了。一群騎兵圍着你轉,人在高頭大馬上,一人一槍就能把你捅成馬蜂窩!要不是我行軍迅速,你真得……嗳!”

“謝了。”楚思遠摸了摸身上的傷,“沒事,都是皮外傷,他們就沒想殺了我,等着活捉呢。”

思鴻更氣了:“你是沒傷筋動骨!可你知道嗎兄弟?你染了甘城時疫!你躺這上面燒了三天!大夫都說你玩球了,要不是你讓姐養得底子好,你估計沒命撐過去的!”

楚思遠愣怔:“時疫?”

思鴻吊着傷手大嚷大叫,攪得他腦殼疼。

他推開思鴻問:“你是說,我得了很嚴重的時疫,但是自己撐過來了?”

思鴻氣呼呼的:“對,你命大!”

楚思遠急促地喘過幾口,翻身就要從榻上下去,思鴻連忙側出另一邊肩膀給他扶着,他揮手,微拖着腳來到門口,打開了這間藥廬的門。

門前站着昌城的士兵和幸存的振武軍,李保頭上纏着繃帶,沉默地蹲在地上,看着擔架上的振武兵。

而在士兵前方,是排着長隊哭泣的布衣。

楚思遠沉默了許久,捂住了眼。

“這時疫……什麽時候起來的?”

“不知道,也許潛伏了挺久,在這幾天爆發了。城裏大夫在攢着命研究制藥,可惜趕不上病發人亡的速度。”

楚思遠按住了額角,十年前的浩劫越過舊夢而來,叫人抓住了點無常的影子。

“兄弟,跟你說個更不幸的事。”思鴻拍拍他肩膀,“今兒個,外頭怕時疫擴大,把甘城封了。”

他嘆了口氣:“這會咱哥倆算是栽了。”

楚思遠喘了一會,眼神慢慢繃緊,鋒利起來:“抓住他們,我不信世上有這麽巧合的事,他們必定與此事相連。只要抓住他們,肯定能得到線索。”

思鴻苦笑:“抓那群山匪?老弟,不瞞你,當時把你從他們手中搶出來,全因為是他們存心放我們走。如今因為這場時疫,我們的人手折損了大半。拿着這一群蝦兵蟹将去跟他們對陣,你哥我沒有把握。”

楚思遠靠着門檻,沉默了半晌,說:“不用正面,幫我找足夠的器材,我來造陷阱。”

“什麽?”

“他們用于霆的舊術殺我的兵,”楚思遠眼尾凝成一鋒,“我就用新術殺回去。”

萬隆八千振武軍于路上疾行。隊伍的速度由前方的掌令人決定。

不少振武兵好奇地看着前方那個瘦削的背影,在此之前,他們守的是她的封地萬隆。據軍令虎符的去處,他們一直是這皇家外姓女的兵。國中有各部軍伍,各營軍隊,他們是唯一記在一個女人名下、奔東走西的軍隊。

誰都認為振武軍是鬧着玩的。遲早有一天,振武會換個主将持令,以統山河之師。

沒想到第一次見令,還是在個剛從深宮裏走出不久的公主手裏。

風聞久了,什麽瞎想都有。而今真正遠遠地瞧上一眼,卻叫人覺得——振武令符在她手裏,不算丢臉。

萬隆距甘城八十裏,她自召集了軍隊便沒有耽擱,帶上足夠的萬隆醫師與糧藥,軍隊出了城,半刻沒有歇下。

羅沁執意要同她一起來,不歸沒說什麽,牽了馬給她,自行上馬奔赴。

宗帝到底拗不過她,差了京畿禦林軍副統領郭鶴仁護送她前去,副統領早年在演武場帶諸子習武,也算得楚思遠的老師,可信用。況且軍中還藏着不少天禦,便是情況有急變,天禦不能維持大局,但強行護走公主還是能做到的。

她一言不發,顧不上身後的前朝後宮變局,只吞了藥,握着馬缰只管策馬。

年少也曾在威親王把手下習過武。只是十五那年雁灣重來,右手對這些征戰殺伐之物生了畏,不願再去碰。如今再上馬,身體有生疏,骨子裏卻沒有。上一世的征伐到底沒從魂裏驅逐殆盡。

輕騎奔赴,時間不必用太久。日暮之時,她帶着振武趕到了甘城之外,被旁邊幾城的軍士攔住了。

“甘城已封,可進不可出!爾等是誰?”

郭鶴仁上前出示令牌,将士嘩然,立即打開了城門。

軍隊有序而入,身後的城門轟然關閉。

“來了。”

山匪首領擰轉着千裏鏡,輕笑着說:“兄弟們,楚易月的女兒果真來了。”

首領将千裏鏡妥善收好,系着袖甲道:“父債子償,母仇女報。我十幾年為寇,一為生存,二為主将之仇。今天——可算是等到了。”

其餘的悍匪紮緊臂甲,端正擺好肩上的軍徽,手放在左心上朝皇天行了振武軍禮:“主将之仇,今日必報。”

殘陽沾碧血,這一隊悍勇的舊年殘隊振馬下山。時隔十數年,終于能在夜色将盡裏出現于殘光下。

但未盡山中,已有主将之子奉厚禮以待。

小小的ps一下,馮觀文是在這一年初次見到了不歸

魚兒見宛妗,觀文見不歸,二者都只是假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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