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啓禀殿下,臨州瘟疫大有蹊跷。我等所尋的知情人多年前早已被滅口,只有其後輩留下了蛛絲馬跡,正是殿下手中殘方。”

劉采仲恭敬垂立,一樁一件告知她。

不歸輕揩着殘破藥方的邊緣,聽了許久,問他:“毒的來源找到了麽?誰人所制,何地開始蔓延?”

劉采仲低聲:“我等查到些許片段,但沒有實質物證,只有一些退伍老兵的主觀判斷。按理來說沒有實證不敢上報殿下,但此事着實過于重大,不得不與殿下說起其猜想。”

不歸不自覺地敲着桌案:“何處退伍的兵?說。”

“将近十八年前,參與了讨伐南境叛亂巫、夷兩族的振武退伍之兵。”

不歸瞬間擡眼:“你說的是……”

“正是将軍于霆、佐帥言椿大人帶領的振武軍。”劉采仲彎腰,“也是殿下母親易月長公主的殒命之戰。”

不歸思緒亂了片刻,又強行冷靜了下來:“猜想也沒關系,說。”

“是。據其老兵所說,臨州十年前的瘟疫,與他們十八年前在振武軍中與兩族交戰所遭受過的異族毒箭的症狀有些相像。但臨州瘟疫症狀較弱,且有傳染性,與南境之毒有不同,所以他們只惑,但不曾告知世人。”

“南境一戰,振武因異毒喪命有八千之衆。言椿大人是,于霆将軍返回途中亦是毒發,那些老兵大部分也是因中毒損了根本而不得已卸甲。南境異族之毒難解,當時之軍中沒有解藥,是後來異族俘虜獻方。倘若能找到這張解方,與臨州瘟疫藥方對照,此案即破。”劉采仲沉聲,“但卑職無能,未能找到其方。故此臨州瘟疫與南境異毒相關只能是一個猜想,請殿下恕罪。”

不歸按着額角緊閉雙眼沉思了許久,冷汗沿着鬓角滑落一滴,再睜開眼時異瞳冷得瘆人。

“爾等有大功。就照着這個猜想繼續查,需要什麽盡管提出,孤分派給你。”

劉采仲唯諾,随後撩衣下跪:“還有于兄之事,卑職……難逃其責。”

不歸回神:“劉卿起來,慢慢說。”

“當日水上大霧,那和尚來得古怪,他同于兄說了些古怪話語。于兄臉色大變,竟然匆忙而去,不管卑職怎麽勸說都義無反顧。”劉采仲茫然,“卑職也不明白他為何突然離開。于兄乃殿下股肱,此去大案也多賴他查驗。他驟然離去,于殿下損失更重,卑職有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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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歸疲憊地嘆了長氣:“孤都知道了。腳長在他身上,他想走,孤也攔不住。劉卿下去好好歇息,這一番臨州之行勞身勞心,你們都受累了。”

“卑職不敢。”他行禮起身,卻還踟蹰着不挪動腳。

“劉卿還有何事?”不歸看了他一眼,放下了手,“怎麽,是擔心傾鸾宮?”

劉采仲低頭:“卑職不敢占用殿下太多時間,只想問一句,麗妃安好?”

不歸看着他,詭谲複雜的前朝傾軋帶來的森寒弱了些許。她看着這一回來就滿心挂念得不到的心上人的癡人,心頭的壓抑莫名減輕了許多。

宰相門楣,朝堂權柄天坪,還有他自己的前途,通通要給心上人讓位,當真是癡到透頂了。

她輕笑一聲:“姚蓉安好,無人見處,依舊傾城。”

劉采仲阖眼,深深朝她鞠了一躬:“多謝殿下,卑職告退了。”

“你想不想見姚蓉一面?”

劉采仲怔了腳步,随後搖搖頭:“怕有唐突,而今不敢。多謝殿下關懷。”

不歸看着他離去的身影,想起前世姚蓉嫁給宰相續弦成了他繼母的事來。可嘆這公子,心上人一世為母,一世為君,足夠背運了。

她嗟嘆了片刻,靠回椅子上揉額角,拉開格子取了寧心藥服下。

太龐雜了。

得好好捋一下思緒……

但還沒有從錯愕震驚當中走出來、沒有找出最重要的切入點,屋外羅沁驚慌的聲音就傳了進來:“小姐!小姐!”

不歸猛然坐直,羅沁很少喚她小姐,除非是出了什麽大事,才能叫這固執刻板的先生姑娘剖開尊卑的自縛,下意識地憑着情分求救。

沒一會羅沁就推開門沖了進來,身後緊跟着萍兒:“羅姐姐你怎麽了?殿下正在與人商談要事,你且冷靜點!”

羅沁恍若未聞,鬓發散亂地沖了進來:“小姐!”

不歸立即站起來,從桌案後走出來,接住屈膝就要跪下的羅沁:“怎麽了?不要驚慌,慢慢說。”

羅沁的眼淚抖落在她的手背上,燙得驚人。

“小姐,你救救……”羅沁剛開口就猛然意識到嚴重的問題,慌忙擦拭着眼淚強作鎮定,用力握着不歸的手沙啞道:“殿下,待你聽了奴婢說的消息,你切莫動氣,莫要病發,否則、否則就沒人能救得了他們了。”說着她轉身喊萍兒過來,萍兒不知所措地來到一旁。

不歸凝了眉:“沁兒,你冷靜些,救誰?”

羅沁松開她的手重重跪下,合手行禮:“殿下,方才昌城急信傳來,四公子帶隊來到距長丹百裏外的甘城,夜遇山匪襲擊。不遠之外的昌城康王得信,迅疾帶兵前往。但……康王入甘城不久,城中疑有時疫,其病來勢洶洶,不出幾日病者衆多,已被封城……”

羅沁猛然叩首,叩出極大的聲響:“國中有重臣封閉消息,康王與四公子如今困于甘城,生死未蔔!為今只有殿下您能夠搭救!”

生死未蔔。

……時疫。

一切所思化為虛無,這兩個字成了喪鐘,不停在她腦海中轟鳴。

前世因了這二字,她才眼睜睜看着他在火海中化為硝煙……

等她回過神來,萍兒已經扶着她驚慌呼喊,手中拿着緊急備用的丹藥往她唇邊遞,羅沁在她身側急喚,滿臉焦急愧疚的淚痕。

不歸吞下藥,按住左眼急促地喘了半晌,手發着抖抓住羅沁:“誰……給你的消息?是真……是假?”

羅沁的手一片冰涼:“威親王遞來,絕無、絕無虛假。宮中、朝中俱被封住消息了,有人不願讓您知道!”

不歸緊緊閉上眼:“不可能……天禦未傳來,不可能出現這樣的事……”

忽然一個念頭沖進腦海,她彎下腰猛地咳起來,咳得眼裏落了淚。

“殿下!”

不歸勉力站直,借着她們支撐着。

她難受地開口:“走……帶孤去養正殿。”

此時夜深,皇宮的大殿檐角在夜色裏借月光與宮燈投下更深重的陰影,如同無數脊背起伏的蟄伏猛獸。

養正殿中的宗帝還未入寝,偌大的宮殿除了随侍的賈元,沒有第三個人。宗帝握着朱筆,筆觸沉重地拟旨。待到聖卷之末,賈元揭開匣蓋,打開紅泥呈在一旁。

“公主身帶其病,您想把皇位傳給她,就不擔心有朝一日她動氣犯病,支撐不住?”

“你不懂。為人君王,本就需要克制收斂所有情緒。她這個病,與其說是不足,不如說正是錘煉成帝王的藥劑。天下名醫在皇宮,就算不能解毒,難道還不能保她性命?為人父想,朕心疼這孩兒,為人君想,朕只覺這病,最适合磨砺不過。”

宗帝捧出傳國玉玺,蓋上紅泥,重重地印在兩封聖旨之上。

“待朕殡天,你知道該怎麽做。”

賈元後退跪下叩首:“奴才明白。”

“若那孩兒能歸來,帝位便是他的。若不能,”宗帝卷上兩封聖旨,“你便召第二封。朕會先鋪路,倘若到那時有臣民抗拒,不歸懷柔也無法解決的,那麽你便召集天禦,為她開路。”

賈元再叩:“奴才遵命。”

宗帝将兩封聖旨放入裝着玉玺的匣子,賈元起身接過。宗帝轉身在金龍盤旋的牆壁上觸開一處機關,賈元便将手中的傳國之匣送進暗格。

宗帝看着那機關合上,眼睛也阖上了:“若思遠不能回來,那便太可惜了。”

“已經派人過去了,四公子吉人天相,定然不會有事的。”賈元轉身扶住他的手臂,“夜深了,陛下莫要擔憂,您該用藥安寝了。”

正此時,宮殿外忽然傳來喧擾。

宗帝睜開眼看向門口,賈元立即開口:“奴才這就去擋住。”

“不必了。”宗帝揚起手,“是不歸來了。你去,讓她進來。”

賈元沒說什麽,轉身便朝外而去。

不歸腳步虛浮,半靠着羅沁才能走穩。她踉跄着走進養正殿,每一步仿佛都是踏在名為帝權的寒冰上,叫人的熱源不住喪失,淪為和高位相配的冰雕傀儡。

她來到殿中,仰首看去,視線稍有模糊。舅父的身影在前方,陛下的身形在高臺。

亦親亦君的宗帝平靜地看着她:“夜深了,不歸怎麽來了?”

不歸輕輕推開羅沁,臉色蒼白地站直了:“臣有急報,不能耽擱。長丹百裏外,兩位皇子困于險境……”

宗帝道:“朕已令人前去,你不用擔心。”

一旁的羅沁也發起了抖。

不歸向前一步:“陛下……為何不告訴我?”

宗帝凝望着她:“若告知你,你想做什麽?”

“我要前往思遠之地。”

“不可能。”宗帝沉了眼,“正因知道你當如此,朕才不願讓你知曉。甘城不僅爆發匪亂,并有時疫卷發,你體質弱于常人,不能前去。”

不歸一字一頓地重複:“我要前往思遠之地。”

“不歸!”

“您都知道!”不歸嘶啞,“為今之局您都知道!是您一手造就的傾軋!陛下,我不知道您到底想做什麽!”

她脫下朝服外衣:“這鳳閣令公主令都還給您!我不要您賜予的榮耀,我要親眼看見思遠的安好!”

她困獸一般嘶喊:“我這一世來到此處,支撐我的不是權位,是我所愛之衆!”

……是魚兒的安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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