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燙。
像鶴頂紅湧入的觸感。
她舌尖抵着遞進來的苦,拒絕再品。
“喂不進去……”
“給我。”
……這什麽?
不歸皺了皺眉,用力掀開沉沉的眼皮,視線有些模糊,一張刀削斧鑿的熟悉的臉放大在咫尺之間。
近得過了頭。
不歸剎那間以為自己在做另一場荒謬絕倫的夢,于是立馬閉回眼。
“殿下醒了!”
嗯,阿沁的聲音。
楚思遠瞬間用力地抱緊她,唇舌滾燙。
不歸:“……”
她想擡起手推開人,指尖剛一動,楚思遠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松開了口中的糾纏,只是松開後還托着她。
他緊張地貼在她額頭上:“不歸?”
不歸見此情景,立馬閉眼繼續裝死。
楚思遠轉頭拿起藥碗:“我再渡她一口。”
不歸立即睜開眼:“做……什麽的?”
楚思遠端着藥,定定地看着她。不歸剛想斥責,卻見他眼圈慢慢紅了。
羅沁接過楚思遠手裏的碗放下,十分有眼力地悄悄退下了,出了門才拭了拭眼角。
不歸被他看得很是不自在,出口的聲音因着大病初愈而減了往日七分氣勢,微弱得像一根墜落間不堪受擾的羽毛。
“……放肆。”
落在聽者心上,又軟,又癢。
楚思遠把這個人藏進懷裏,沙啞不已:“我就放肆,你能怎麽樣?”
不歸愣了愣,思緒有點轉不過來,茫然地聽了一會他急促的心跳。
“身體這樣弱就不要到處亂跑麽,做什麽這樣不慎重?不好好待在屋舍裏,跑出來沾染病氣,你怎麽這樣?半點體弱的自覺都沒有,做什麽殿下,專職吓……人你最拿手!”
不歸被教訓得更懵了,細聲脫口接道:“我不是為着去看你一眼麽?”
想想覺得不對,不合時宜,她聚起點思緒:“且慢,我這是沾染了時疫?那你離我遠點,放手——”
耳畔的心跳更大聲了。
楚思遠捂着她後背,讓她更貼緊自己,幾乎要把她嵌進自己懷裏:“我怎麽能放。”
不歸掙動了些,他直接翻上了榻,側身把她埋進了懷裏。
“我肖想了要五年。”楚思遠靠在她肩上嘶啞着開口,“這是我第一次……把你納進我懷裏,我怎麽放?”
不歸剛醒來就遭受這等攻掠,蜷在他懷裏簌簌抖如受驚的貓。
他的身量比之從前結實了許多,榻上又窄,這樣困住她,隐約叫人錯覺這禁锢不是擁抱,反而是密不透風的圍城。
“你吓我。”楚思遠緊緊抱住她,竟哽咽了,“你熬了我五年,不歸,你熬我!”
他什麽也不必多作解釋。熬之一字,便叫人幾欲嗆出淚來。
誰不是受着熬,忍着心驚與夢寒。
不歸揪住他的衣袖,艱難地呼吸了半天,想對他說,我也曾等着你歸家洗客袍,為你洗風霜。
可這要用什麽口吻?
長姐?
不歸眼角濕潤,忍下了種種,推了推他:“說什麽胡話,你入甘城受困,吓我在先。先起來,讓我透口氣。”
楚思遠知她在回避,在她耳畔粗喘了許久,到底還是松開了人。
“下榻,擠在此處算什麽樣子?”
楚思遠盯了她半晌,也下去了。
不歸自己撐着坐起來,楚思遠伸出手臂把她撈在臂彎裏。
不歸拍拍他的手,避眼沒有直視他,輕聲:“麻煩你……讓阿沁來,我問她些事。”
楚思遠忽然把她扳到自己跟前,逼迫她與自己四目相對。
不歸避無可避,睫毛開始簌簌:“……放開。”
楚思遠的眼神極端鋒利,帶着強悍的占有欲盯了她很久,方才低聲道:“你大病初愈,我不逼你。我不着急再等一刻,你只管躲。”
楚思遠俯下咬住她肩膀,不歸無措地擡手去推這個驀然犯病的狼崽子,力度不足,不過是棉花捶在了熱鐵上。
楚思遠擡起眼看她,眼底泛着血絲,充斥着不歸看不懂的撕咬般的獸‖欲,以及旁人無法了解的苦楚。
簡直是一雙窮途末路的野獸的眼睛。
“你也就只能躲得了這一時。”
羅沁往她面前揮了揮手,不歸醒過神:“說到……哪了?”
羅沁擔憂地看着她:“醫師說,您常年用藥,染的疫毒比尋常人難解,得盡快往宮中請聖手治療。還有——殿下,您的左眼……還看得清麽?”
“啊。”不歸擡起手遮住右眼,藍瞳如擱淺的奄奄一息的海豚的脊背。
“模糊了些。”
羅沁隔着藥帕握住她的手:“醫師說,您自小的怪疾,不似是病,倒像是——毒。”
不歸手一抖,安靜了半刻,緩緩垂下了手。左瞳天生的冰冷、不近人情,右眸一片漆黑,方才的眸光混沌了。
“确認了?”
“奴婢悄悄找了甘城八個醫師,個中說法有偏誤。但統一的是,他們都道,”羅沁看着她,“殿下血脈中有奇毒,潛伏日久。”
不歸沉默了極久,短促地笑了一下:“孤遇上的毒可真不少。”
“确診您心疾的是宮中所有聖手。”羅沁啞聲,“殿下……”
“別說了。”不歸啞聲打斷她,“孤……知道了。”
宗帝給了她無窮無盡的假象。
不歸窩在藥廬裏待了有七天,精神才養回了些許。期間羅沁貼身照顧她,劉采仲中途來面見過,說手頭能查的因滅盡的山匪而翻到頂,掘不出更有突破性的證據。劉公子非要請無能罪,不歸揮手讓他下去降降火,冷靜下來,不要過急。
劉采仲走後,楚思遠來到了藥廬前守着。
有這一尊不知為何虎視眈眈的門神守着,過後再沒有什麽人敢随便來擾。想來彙報國都變局的劉采仲被攔,天禦也被攔,就連明裏來同病相憐暗裏來康康未過門媳婦的思鴻都碰了灰。
不歸有時擡起眼,看見藥廬前的背影,覺着無奈又好笑。
他那身形仿佛叫人錯覺身後不是藥廬,而是個藏了寶物的洞穴,他是據守此處的惡龍那樣。
不歸在這背影裏安靜地休養,也存心不理外事。
她推開繃緊許久的,短期得不出結果的亂事,掏空了龐雜的思緒,每天的大好時間都用來曬太陽和發呆。忐忑的最多只關乎他——他什麽時候會進藥廬?
楚思遠只是沉默地守在藥廬前,偶爾會仰頭望一望蒼穹。
不歸跟着仰首,猜不出他內心所想,只是下意識地想去貼近半分。
第七天早晨,不歸施完針,醫師擦着汗,終于松了口氣:“殿下的疫毒清了大半,度過危險期了。剩下的慢慢調養,不求急,但求穩,最遲兩個月,可恢複如初。”
不歸點頭:“有勞了。”
醫師接過羅沁的封口命令,旁的不敢多說,躬過身退下了。
不歸閉上眼,長長籲氣。
腳步聲就是在這時傳進來的。
不歸一愣,眼睑一掀開,就看見了關門的楚思遠。
“……你來做什麽?”
楚思遠轉身朝她走來:“來要一個答案。”
不歸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
楚思遠在她榻前停下,伸手虛虛地描摹過她的輪廓,手并沒有碰到她。
“八個月前,我在歷祖殿中暴露,所做越過了長姐和四弟的線。”
楚思遠的指尖在空中緩緩勾勒到她的側臉,嗓音低沉:“七個月前,我抱着燕回,說了一番狼子野心。那時的阿姐,抖得好可憐。”
“你——”
“我離開了你半年,給了你充裕思量。”楚思遠自顧自說,“不軌之心,但憑不歸定奪。而半月前,阿姐從長丹趕來此處。”
他的手向前,輕弱地撫過她鬓角:“我知道你的答案,還想聽你親口說出來。”
“說麽,不歸、燕回。”
不歸齒間顫栗,在未嘗過的惶恐之下,第一反應居然是舉起了雙手,捂住雙耳。
楚思遠唇角輕起,單膝跪在她榻前,執着地凝望着她。
“離開你,是因為我想掙一枚寒鐵星花,拿去給你求親。而今我得到了,我想拿它來裝點你的桂冠。”
不歸捂着耳朵,但無濟于事,根本攔不住他的聲音。這人的一字一句都穿進腦海,潮起潮落,要把岸上礁石拍成碎片,捧出裏頭藏着的珍貝。
楚思遠仰首看着她:“阿姐,我看着你越來越像個貨品。一個天底下最尊貴精致、脆弱危險的貨品,許多人想得到你,為了手握左右時局的能力和無法分說的不甘。而我,我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想得到你。不為什麽權貴,沒有什麽古怪心理,只是發自心魂,作為一個男人想得到你的那種貪欲。”
“哪種程度呢?那種哪怕你芥蒂抵觸、不屈不願、不愛不肯,也要把你鎖在我懷裏、與世隔絕只準我占有的程度。”
“你帶我領略了大楚的繁華,無盡的傳奇。但世間其他美好不屬于我,我不肖想。我要肖想,只肖想阿姐不歸。”
“我渴望你,在你什麽也不知道的時候就渴了許久。”
“縱然為恩怨所阻,縱然為身份所阻,我也回避不了這事實。”
他捉住她兩手,緊握在掌心裏。
楚思遠的棱角全部繞指成柔。
“我愛你,不歸。”
她沉默了許久,才顫抖着問:“你……愛我什麽?”
他仰首看着她:“我愛你生來冰冷無度的眼,卻懷着世上最溫柔的溫情……看着我的神情。”
“有人愛代表統治的你,有人愛作為理想的你,還有人愛作為導師、對手的你……”
“而我,我愛你,只因為你是你。你是我一眼相中的,今生不做他想的良緣。”
楚思遠低頭吻她指尖:“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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