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不歸指尖燙得一抖,不覺欣喜,反而覺得有如刀割。

楚思遠安靜固執地看着她,不再出聲。單方面的剖白之後,便只剩漫長的寂靜和濃重的藥味。

“你呢。”

不歸想抽回手,叫他握住了。

門口忽然傳來羅沁的聲音:“啓禀殿下,公子,國都有帝旨來傳。”

楚思遠惱火,不歸神志一凜,反手抓住了他的手,低聲道:“先扶我起來。”

楚思遠站起把她扶起來,又彎腰給她穿上鞋。不歸觸電一般想躲,腳裸卻叫他握緊在掌心,不容得掙脫。

待穿好,不歸連忙落了地,急着要外出,卻叫他攢着氣拉在臂彎裏,要這樣親密地攬着往外出。

不成體統。

不歸腦中嗡嗡,卻也只能由着他這樣牽引着自己往外去。

門開,羅沁看見楚思遠落在不歸腰上的手并沒有多驚詫,只是向旁邊讓開,輕聲道:“殿下,國都的人來了。”

不歸擡眼看去,邁開腿想向前,楚思遠卻固着她沒有松動。

楚思遠在這一瞬間只想帶着她遠走高飛。

前方傳旨的人見此僵局,快速地反應過來,握着聖旨也沒有托大,直接來到了藥廬前,清了清嗓子道:“四公子,請接旨。”

楚思遠眼神比之前更為鋒利,幾乎要把來者盯穿。

不歸見他半天沒反應,也沒有跪下的意思,不由得抓住了腰上的手,低聲喚他:“思遠。”

傳旨官再重複一遍,楚思遠依舊不動:“我在聽。”

傳旨官額頭已經冒了汗,卻見不遠處的振武軍兇神惡煞地握着腰間刀鞘,似乎是只要他敢強令主将屈膝他們就馬上剁碎他一樣。傳旨官求助地看向公主,對方卻神情恍惚悶不吭聲。這倒黴的人只好硬着頭皮展開聖旨,逐一念起來。

聖旨上傳的都是對四公子的誠贊,從西北一路誇到甘城的剿匪治疫,最後宣他回宮受封。

前面都是虛話,最後一句才是最重要的。他回去,耗在此處消極怠工的公主必然随同。聖旨上無一字提公主,卻都落在了她的實處和弱點,那才叫九五手中的太極乾坤。

楚思遠垂眼看了她,這個視角看下去,她像手無寸鐵的食草動物,束手無可逃脫。

不歸沉默了半晌,在他臂彎裏輕聲:“思遠,接。”

楚思遠阖了一瞬的眼,低沉道:“楚思遠,接旨。”

傳旨官如臨大赦,連忙将聖旨交了過去。

楚思遠接過,轉頭随手就扔給了李保。

不歸掰開他的手:“回去了。”

楚思遠攬回來:“你身體不行。”

“休養夠了。”不歸拍他的手,小聲道:“魚兒,再聽我一回的話吧。”

楚思遠頰側咬肌繃成一線,松開時也只能無可奈何地同意了。

當天下午,聯同振武和康王一行人,全部整裝完畢,離開了甘城。

不歸來時打馬,去時只能捧着藥爐子窩在馬車裏,聽羅沁将這些天積壓的東西屢屢報出來。

甘城令在她病倒那一天,趁着其他人慌着手腳投河了。天禦把他撈出來時人還有一口氣,但什麽也不肯說,很快就咽了氣,沒有說出那群振武舊軍的山匪到底如何出現并作亂。劉采仲因此更是斷了搜查,郁卒得不行。

甘城中千戶人家,因疫毒折了近半,這筆冤魂賬也只能扣在山匪頭上。

接下來便是國都的變動。

“宮中暫時是柔妃娘娘在主事,朝中劉宰相回了鳳閣,上頭沒有告解到底是誰算得暫時主掌鳳閣。”

不歸嗅着藥氣,左眼模糊看得不舒服,取了眼罩綁上,聽了半晌才吭聲:“輪到柔娘娘主事了。”

羅沁接口:“暫時罷了。回了宮,後權恐怕還是會交接到廣梧和內務府。”

不歸忽然沒頭沒腦地開口:“三位娘娘同在宮中,陛下芥蒂馮氏,厭棄楚氏,但這二位娘娘所出的皇子都封了王。你知道為什麽一向以來最投陛下眼緣的陳氏,她所出的卻沒有封王麽?”

羅沁怔了怔:“我不知道。”

“寒鐵星花。”不歸閉上眼靠在車壁上,聲音随着馬車的颠簸而微微晃了起來,“有個人,說要打一枚寒鐵星花求親。”

羅沁擡眼望了望車頂,誠懇道:“這公子必然十分十分喜愛求親的女子。”

不歸輕輕踩了一下她的腳:“小先生,你就不覺得這話十分耳熟麽?”

羅沁認真地想了半刻,認輸了:“想不出來,請殿下賜教。”

不歸睜開眼:“你十六那年,一群小孩到廣梧做客。思坤曾講一個故事,惹思鴻叫嚷了。”

羅沁立馬就想起來了:“黑熊要摘一枚寒鐵打的花,送給紅狐貍……”

她複述過後,有些不解:“怎麽了?”

不歸捧着藥:“你瞧,不是誰,都能圓滿求親的。”

羅沁遂唉聲嘆氣:“公子真可憐,我一個奴婢,此時倒同情起他來了。”

不歸又閉上了眼,輕聲:“閉嘴。”

羅沁知道她沒睡下,又說起來:“我跟着殿下這樣多年,殿下少年時還好,猜得出一二,如今時常不知道殿下話中何指。但請殿下傳個明清些的命令,這回去,第一步該做什麽?”

是查你的毒,還是掌你的權?

她都清楚,可她卻輕挑了窗簾,看了一眼外頭馬上的人,啞聲說:“我要先去找個答案。”

羅沁摸不着頭腦,最後也只能歸結到是四公子的緣故上去。

待到長丹,已經是傍晚了。

與離開時不同,楚思遠這回歸來,城門口熙熙攘攘排了好些官員。他一下馬,便聽了滿耳朵的恭賀交贊。

如果沒有甘城一疫,如果他帶着那些新兵一路順遂趕回長丹,也許此刻他會打從心裏感到高興。但此時他回頭看了一眼所剩一半的振武,和那馬車裏下來的心愛的姑娘,他只覺耳邊的美言諷刺不已。

不歸掀開車簾,看見他大踏步而來,手伸到她面前。

不歸搖了搖頭,自己下了馬,擦過他身邊時輕聲道:“今日之內,必還你答案。”

楚思遠眸色一亮,轉身看着她換上皇家與隊的馬車。

因着這一句話,緩回皇宮的這一路,便不算煎熬。

皇宮早有了安排,接風洗塵宴備得熱火朝天,極為隆重。

楚思遠要跟着她走,不歸沒讓:“去辦你的事,辦完再回廣梧。”

楚思遠沒再多說,轉身去料理同僚和屬下的事。

不歸看着他離開視線,側首對羅沁道:“你回廣梧主事,不必跟着來。”

“殿下要去哪裏?”

“柔娘娘那。”

病愈的人虛弱。不歸走得慢,便也慢慢想。等來到柔妃宮不遠處,昔日那安靜的去處如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中又秩序井然。

不歸沒讓宮人跟着,摘了眼罩自己袖手上前去。

柔妃宮門前的人見了她,連忙下階去迎。不多一時,穿過簡約的宮廊,她看見書房內簡素的一個白衣背影。

宮人退下,不歸上前欲行禮,柔妃穩穩托住她的手,帶着她去坐下。

“不歸甘城一去,可還安好?”

不歸輕笑:“回柔娘娘,還算順暢,只是給長輩們添亂了。”

柔妃握慣了兵戈的手心有薄繭,但笑意溫婉:“多心,你顧自己便好,不必只往自己身上挑毛病。剛回宮好好歇着,待過幾日,你休養全了,這些瑣事還得挪到廣梧去——”

不歸反握她的手:“柔娘娘,不歸今來不問這些,想問一些舊事。”

柔妃便斥退閑雜人等,只剩她二人:“你只管問,柔姨知無不答。”

不歸頓了一時,緩緩道:“當年瓊林宴晚,我去養正殿面見舅父,當時您正從殿中出來。”

“不錯。”柔妃正聲,“當夜陛下封兩位皇子為王,我對你說思坤不會卷入嫡争,此話如今、将來也都做數。”

“柔娘娘恕罪。”不歸低聲,“這幾年來,我心中戒備,細細查過諸位皇子,查出了您的舊事。”

柔妃陳暮的神色出現了一瞬間的空白。

“更早的時候,思坤曾在我宮中說過一段故事。”不歸輕聲複述了那黑熊與紅狐貍的舊故,又說:“有遠赴者欲折寒鐵花,不複歸,等候者紅衣換白衣。”

陳暮指尖顫起,眼睛先濕了:“只在他小的時候,籠統說過幾回。他素來記憶不如何,難為……記住了。”

不歸也記住了。慢慢地查,在楚思遠離開的半年裏查清了。

故事裏的黑熊名陳禮,紅狐貍名陳暮,俱出國中顯赫将族陳家。只是他出于旁系,攀不上主家高貴的嫡女暮,雖相悅,身微不足以提親。

他便奮力去搏與她匹配的身份,參武舉,敗于平民于霆。将家不笑未上三甲的其他将族,反笑他這陳家兒郎敗于草芥。旁人仰望不可求的榜眼,于他反而成了恥笑。

又再時,傳聞新帝有意與陳家結親,這年輕人分說不出,急迫入心,欲予切實功勳自證求親。臨走時折了烈烈如火的芍藥簪在心愛的紅衣姑娘鬓邊,對她道,凱旋時以寒鐵星花為聘。

他沒想過她在不在乎此些。

他也沒想過,芍藥別名将離,本不該以此道告別。

寓意不詳。

那一年是個将星隕落的不詳年。南境于霆返朝毒發身亡,西北國境不安,陳禮殒命。

自幼愛獵獵紅衣的嫡女暮一夜焚盡了紅衣。

她再也聽不到心上兒郎贊一句紅衣如火。

火裏的紅,與嫁衣的紅那樣相似。但今後長生,她與此再無緣了。

世家之貴女,未嫁懷得子,傳出便是一族的恥。換上白衣的嫡女暮欲出城之際,被新帝的暗衛天禦攔住了。

世家與帝權的交雜,也便無休無止地延續了下去。

陳暮閉上了眼,眼中一晃而過的水光幹涸,就如十數年前的深夜,烈火焚盡了紅衣,也烤幹了眼底。

再睜開眼時,擱淺的是經年未亡人的寂寥與蒼涼。

她垂眼:“帝家之事,我還以為,今生不會有人能翻出這舊事。”

不歸低頭:“是我逾越了,此事我絕不會外露,這一點您放心。”

陳暮搖頭:“無妨。經年舊夢了,那些舊固守,如今回頭看,并沒有什麽可惜的。”

不歸沉默了一會,低聲說:“不歸叨擾,想問您一事。”

陳暮忽然覺出了她眉眼間的不尋常。

“您是否……因其人之亡,因未果之缺,更為、更為刻骨銘心?”

陳暮安靜了很長的時間。

“年少時,覺得死亡慘烈,痛徹心扉,不忘不改是矢志。還以為再二十載,任多牢固的眷戀,也只餘死水微瀾。”

“不是的。”陳暮望窗外的蒼穹,“刻骨與刻魂,都是銘心。”

“與生死無關。”

她回到廣梧時,天已經黑了。

換了常服的楚思遠在庭院前,勿語觀語兩齋前的階上,坐着低頭逗弄肥花貓。人如玉,人如刀。

他繞着修長的手指在花貓眼前晃,花貓尾巴輕輕拍打地面,仿佛是漫不經心的老神在在模樣。

他聽見腳步聲,回頭看見了紅着眼睛的她。

花貓迅疾奮起,合爪拍住了他的指尖。

他與她安靜凝望了片刻,另一手伸向她。

不歸正要開口,身後忽然傳來紛雜的腳步聲。

她轉身,看見為首的賈元和身後的禦前宮人,腦海中如遭鼓擊。

賈元向她問過好,展開了聖旨,接者是四公子楚思遠。

廣梧宮中衆人跪下,聽候聖旨。

楚思遠放下貓,虛虛着跪。

“——封四皇子楚思遠為王,封號郁。”

楚思遠看了她一眼,行過禮:“臣,謝主隆恩。”

不歸怔怔看着他接旨。

郁王。

他又變成郁王了。

他站起身,提着那卷萬丈榮耀的聖旨來到她面前,擡手拭去她眼角,蹙了眉頭:“怎麽哭了?”

不歸揮開他的手:“思遠,我……有話想和你說。”

他僵住,拉着她進了勿語齋,克制着心中翻湧轉身去把門關上。又覺不夠,跑出去叮囑林向:“我若不出來,誰也不許來打擾,皇帝也不行,知道嗎?”

林向不明所以地點頭。

他這才迅速折回去,重新拴了門,回身時假裝很淡定:“嗯,你說。”

不歸呆了半晌,才開口:“接下來,我所說的,也許荒謬絕倫,但确實屬實。”

楚思遠點頭:“我都信你。”

不歸又看了他半晌,才慢慢地開口:“我從上一世來。我在二十五歲那年,閉眼回到了十五歲的時候。”

她擡頭看了他一眼便垂了眼簾,很虛地扯了個笑:“回到了……初次見你的時候。”

楚思遠顫了一下。

“你當時……或者直到現在,想來也一定有疑惑,為何初次見面,我便那樣珍重地抱住你。因為……”

不歸視線模糊:“因為在我二十二那年,還未弱冠的你,擋在我面前,擋了一支帶疫病的毒箭。”

她徒勞地捂住他的傷口,隐約聽見他一聲輕喚,而後天地失色。

醒來時眼睜睜看着他寸骨不留,此後不得好夢。再多的困相思也不能賜一個青稚、少年時的好夢,只有不休的死亡,天地間的火與雪。

不歸閉上眼,平息了好一陣,克制住微顫的肩膀,強制跳過後來的三年慘白,睜開眼注視他:“再後來,我回到過去,擁有了新的半生。我找到了你,失而複得,前世的瘡痍歸了無,一切恍如新生。”

“你說你……初見時便一眼相中良緣,你的情意純粹熾烈,和我不同。”

她越說越艱澀:“我想告訴你,我當時之心,在于生而複得的喜悅、愧疚、憾悔,乃至更多難以言說的兩世情愫……”

“我和你不同……這份感情,我無法還你純粹。”不歸越說越亂,彎腰捂住了眼,“魚兒,我也想回你一個幹淨單純的心愛,可是、可是……生死交錯、命途卷債,我也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麽臉對你說……”

楚思遠忍不得,上前握住了她兩臂,讓她在自己面前站直,看着自己。

他想通了前因後果,從初見時她的失态擁抱到這一刻的種種,全都恍然大悟。

他看了她許久,低聲:“你想告訴我,因為我死,因為愧疚,所以——你想補償我,你便對我百般縱容,才對我這樣好?”

“……是。”

楚思遠松開手,閉上了眼,眼角都濕潤了。

不歸擡手想觸碰他,但是不敢。

他心潮起伏了半晌,睜眼看着她:“你以為,對我之心摻雜兩世生死債,不純粹?”

她不說話,他捧起她的臉:“看着我,不歸,你好好看着我。你回頭仔細看,你到底是因愧疚而對我動心,還是因為……先愛我,才愧疚?”

不歸混沌的腦子大霧散去,新舊一切不斷回響。

陳暮的白衣,為無名的亡夫所穿。

那麽,自己呢?

前世三年黃袍下的白衣,不也與此類似嗎?

那白衣,到底是為諸多故人而穿,還是……

你自己回頭看看與他的歲月,你待他的千萬般溫柔,他待你的千萬分赤心,你真的從未動過半毫的心?

你回頭看一看,那些日積月累的鐘情溺愛,真的沒有——半句歡喜?

“你後來的痛苦,只是因為我身死給你留下了太慘重的印象嗎?”楚思遠問她,“沒有絲毫的……痛失所愛麽?”

漫長的寂靜之後,她忽然抱住了他,埋在他胸膛上嗚咽。

楚思遠不動彈,讓她自己慢慢收緊力道,直到她的哭聲越來越響才擁住了她。

“不哭了,不用哭了。”他貼着她的鬓角安撫,自己卻也好不到哪去。

不歸抓着他的後背,仿佛是初次這樣痛快地哭出來。

前世他死了,他燒成灰了,她不能哭。後來她成帝王了,天下沒有能束縛的了,可淚都叫火灼幹,哭不出來了。

再随後重生,近五年的失而複得,不必哭了。

那些隐忍按捺壓制的痛苦和情意埋在表面的歲月靜好裏,以為就此漸漸自行磨去。

從小所有人就囑咐她,殿下有疾,應收性斂心,情緒不宜波動,喜怒哀樂不宜劇烈。

歡喜也克制,怒火也壓制,就連哀喪也下意識地不敢痛。怕松了這一切,一切便都收不住。

不敢歡喜,便不知了喜歡。不敢放哭,便不知了深愛所在。

生生把……最好的時光耗費了個殆盡。

不歸抓着他,斷斷續續地喚着他的名字,哭得淋漓。

楚思遠順着她後背,聲音沙啞:“你還沒回答我呢。我愛你,你呢?”

用了兩世,前後十五年,才悟出了這樣來之不易的一個字。

漫長,不是拖沓;曲折,卻也不離奇。

一眼的目成心許是一剎那,随後的兩心相鐘卻要耗費一生。

本就不輕易,本就坎坷。

繁華與缟喪退去,才來到了這裏。

“我愛你。”

——這一生,從此不必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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