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夜間,大殿中的封王宮宴,主角卻沒有到場。

座下衆人看着宮人來來回回跑了幾趟,四公子卻遲遲未來,聯同驟然請兵出宮的公主也沒有回來,不由得心生疑慮。

高座的宗帝起初有些郁色,後來不知宮人來彙報了什麽,宗帝露了笑意,随即揚手揮起:“開宴,不等他們了。”

他們。

定王捏緊了玉杯,指尖略有些泛白。

“不是說……只殺楚思遠嗎?!”

馮禦史拍案:“四皇子不過是棋,公主才是最難鏟除的,不趁此良機還待何時?等着公主反過來将我馮家趕盡殺絕嗎?”

他兀自憤怒與驚懼:“不行,此計不可行!”

他是親眼見過她年少病發的模樣的。她一瞬面無血色,連唇都發白,手抓皺桌上一疊紙,鬓邊冷汗瞬即便滑落。

她那樣的身體,一旦染上時疫,即便當朝得治無誤,可來日、來日……

他是恨她,卻絕不想她殒命。

“萬不可行此策,舅舅,我們必定有更好的法子擊敗他們,不能行此陰鸷手段!”

他徒勞地勸告着,馮禦史正要氣急呵斥,馮太師敲了龍頭杖:“思平。”

他合手行禮:“外祖,請您多多斟酌,此計不通……”

馮太師溫和地打斷他:“好,你說說,何處不通?”

他拼命搜刮着:“以疫毒投放一城,不分青紅皂白地損滿城性命,有傷天道。”

“你只看眼前性命,來日呢?公主女流專斷、藐視禮法,來日若扶四子繼位,他們管得了這廟堂與天下?屆時不論他人性命,我們江南一段,又有幾成把握得活?”

“啓用這一批賊寇,着實、着實冒險!萬一他等敗事,牽連我馮家,那該怎麽辦?”

“此事你不必擔心。”太師兩手疊在龍頭杖上,“倘若他們果真能避災禍,匪賊連同疫毒都不能擊殺他們,老夫也不怕他們順藤摸瓜。賊中有更令他們畏懼的把柄。這個虧,他們只能咽。”

他規勸到無可再說,眼角都急紅了:“外祖、舅舅,你們不該瞞我此事!”

“不瞞你,你該如何?”太師搖了搖頭,“定王,你是陛下的長子,你是王!老夫兩朝帝師,子蔭封族,經營日久才有這族中大蔚之象!民間常道,富貴不過三代,我馮家于江南代代為富,臨老夫這才有貴之興芽。來到定王此處,榮光至極,也履冰之至!”

太師敲着龍頭杖,疊聲長嘆:“孫兒,外祖歷經三朝,告誡你一句:皇家不該出情種,若出,天下必有禍端。”

“你不能讓我們全族,因你一己私情而崩塌!”

一己之私是私,一族之利便真是公了嗎?

私在公面前,永遠低于一等。

馮禦史最後有些不耐煩:“你年紀輕,不識人事,待迎了宛妗入府,這些私情便作雲霧散了。屆時,定王成了家,自會懂我等今日所說。大業才是至關重要的,至于私情,不過是唾手可得随手可棄之物,何至于念記至此、壞了大業?”

他們根本不在乎他的所想。

他不過是架在世家上的機器。

一杯美酒遞到他面前,他側首看過去,是這些年裏一直跟在他身邊的小表妹。

淑妃當年便是宗帝的侍讀,她便也想這樣撮合自己的兒子。

“別板着臉了。”宛妗輕笑,“不如嘗嘗珍馐美酒,看看歌舞。”

思平看了她一會,在觥籌交錯裏低頭去附耳問她:“你也甘願做這盤中珍嗎?跟着我爛在這裏頭?”

宛妗笑意散了,看着他的眼神分明透露着難過。

他倒了那杯酒,敲着杯道:“我認了這命也就罷了,你竟然也逃脫不了。”

宛妗凝望了他一會,輕聲:“表哥,我知道,你心裏一直這般想:這世上,只有表姐是獨一的。”

思平擡頭看她:“妗兒……”

“有一天你也會知道,表妹也是無二的。”

宛妗舉起玉杯,輕笑着向他合手,随之一飲而盡。

“你個丫頭,出息了啊。”

思鴻吊着一只手,拿個銀勺輕輕敲了敲阿箬面前的杯盞。

阿箬揚了揚眉:“怎麽,你不訓我?”

思鴻咿了一聲:“我幹嘛訓你,爺爺訓你了嗎?”

阿箬笑了:“他什麽也沒說,只誇我箭術射得好,果斷。”

“那不就得了。咱家又跟其他家不一樣。”思鴻掏了掏耳朵,“遠在昌城那邊,那幾天我都聽見了他們議論你的閑話。現在回來,劉宰相再入鳳閣,還有誰敢風言風語?父皇和姐在上頭又不置喙,那便是默許了。”

阿箬看了看他:“我到底是旁系中的旁系,危害不到核心。哥,你就不一樣了。”

思鴻吊兒郎當地盤了腿:“可拉倒吧,我算什麽核心,上頭能掌我生死,管不到我私情。”

阿箬長長地嗯了一聲,蹭來與他同席,偷偷問:“瞧你這嘚瑟的小語氣,怎麽的,有定局了?”

思鴻眉飛色舞,又竭力壓着那得意小聲和她說話:“我跟你說,以後遇到你沁姐,別叫姐了,大膽叫聲嫂子。”

“喲?”

“幹什麽啊你這眼神?不信哥啊?真讨到媳婦了!”思鴻嘎嘎直笑,“就等過門而已。”

阿箬挑眉:“你這麽自信,不歸姐姐是也首肯了嗎?”

思鴻的怪笑戛然而止,嘚瑟的表情凝固了,随後一手托着腮沉思起來。

阿箬挫挫他的得意,笑着挑了他席上的好吃食撥在盤子裏退下。

她繞了好大一個彎,悄悄來到原先在她對面席後的位置。

她看了那纖細挺直的背影一會,伸手在她右肩上一拍。

采靈右手端着的杯灑出了些酒水,她放下杯,往左後轉去。

果然是這瘋丫頭。

“……好了,走吧。”不歸輕揉了眼,“今夜宮宴的主角是你,別耽擱了。”

“不去了,今晚我誰也不想見。”楚思遠把她拉回來,“我就守着你。”

不歸掙不開,嗓子有些毛:“不像話。”

楚思遠貼她額頭垂了眼,眼底星星點點的微光:“不歸,燕回,我歡喜你。”

不歸咳了咳,神情十分不自然:“你怎麽知道……我是燕回的?”

“想聽實話?”楚思遠抱着她笑,“老實說,第一次見到燕回就有阿姐的感覺了。”

“不可能。”不歸不信,“萍兒給我易的容,不至于這樣不牢靠。我易容外出從來沒有人能識破。”

“其他人能和我比麽?”他樂起來,蹭了蹭她鬓角,“我第一次見你時,你便是穿着少年衣裳。那天我第一眼看見燕回,雖然是內侍的着裝,黑不溜秋的,眼睛又……”

說到這裏他捧起她的臉:“你易容遮眼睛,傷眼嗎?”

不歸覺得他靠得太近,他如今給人的壓迫感還挺強。殿下從小天不怕地不怕,如今竟怕起了眼前的少年。

她清了清嗓子:“不傷,至多有些不舒服。”

“以後不準易勞什子的容了。”楚思遠捏了捏她的耳垂,“耳洞都不打的人,何苦這樣曲曲繞繞折騰自己?”

不歸沒說話,耳朵熱了起來。

楚思遠看了她一會,湊近去燙她:“哦,是阿姐貪心。”

“我貪什麽?”

“你不僅想做我阿姐,還想偷偷換個新身份,做我知音,套我話,往我心裏去窺一窺。”

不歸結巴起來:“這是、是擔心你過得拘束,有些話你又、又不跟我說。”

楚思遠摟緊她,壓着聲:“阿姐那麽強勢的人,怎麽到我就不敢繼續強硬了?這樣曲折地來套魚。”

不歸閉嘴不說話,遇到輕易答不出的她直接側首不談。

“說啊。”楚思遠環着她慢慢走,最後把她堵在了牆上,“你為什麽要捏一個身份,偷偷摸摸來套我?”

他越靠越近,不歸縮成個蝦米,眼神胡亂飄。

楚思遠輕揩去她眼角的殘淚餘韻,盯着她道:“你鐘愛我。”

“……”

“你早就心愛我。”

不歸無言以對。

楚思遠看了她半天,等到她局促得想找地洞鑽進去時才笑了:“瓜女子。”

不歸憋了半天:“仙人板板。”

楚思遠低笑,緊握了她的手:“來,和我走。”

“去哪裏?”

楚思遠不答,拉着她到桌案拉開最底下的抽屜,從暗格底下摸出一把鑰匙,帶着她離開勿語齋,走出廣梧。

等到了宮路上,宮人少了,楚思遠便彎腰把她背到背上,走得飛快。

不歸無措地伏他背上:“我們要去哪?”

楚思遠只是笑:“我就是想背你。”

一如當初你背我進廣梧那般。

他帶着她來到僻靜的織羅園,穿過繁麗的石榴花影才放下她:“等我一會。”

楚思遠找了一會,便在一處土地上停住,撥走一片土,露出了底下的石板。

他取出懷裏的鑰匙扣上去,複雜地扣了好一會,才擰開了洞口。

不歸反應過來:“你以前就是從這離家出走的?”

楚思遠拍淨手,把她攬過來:“你沒收了鑰匙,我自己試着刻了收起來。這些年地下雖改了,但也沒有堵上,我便一直收着,琢磨着裏頭的關竅。”

不歸瞪他。

楚思遠笑,也不解釋,只朝她伸手:“來。”

不歸握拳往他掌心捶了一下,叫他握住拉進了懷裏,随即便被他帶着進了密道。

頂上的石板合上,密道內随之一片黑暗。

楚思遠從懷裏取出一方折得四方的黑帕子,帕子一抖開,裏頭的玉片便晃出了璀璨的光。

“這是,”不歸一眼看了出來,“晝珠?”

楚思遠有些不好意思:“我在西北把珠子磨開成了幾片,方便使用和攜帶,也不易折損。”

他把玉片放她手心:“你來照。”

不歸便托着那帕子,和楚思遠穿過了逼仄的曲環密道。一邊走,一邊不有自主地猜想他當時穿過這裏的心情。

他們什麽也不問對方。前世的,今生的,此刻的,都不說。

這雙手緊握便足矣。

走了許久才來到了盡頭,楚思遠又取出鑰匙扣上,更為複雜地扣着頂上的石板:“此處有改動,自我之後,密道變成了只出不進的設計,我費了很深功夫才摸準了這些機關。”

他的手又快又穩,不歸在底下看得眼花缭亂,看不出什麽門道來,也沒出聲打擾他。

最後一塊石板扣過,整條密道都響起了齊整的沉悶機括聲。

楚思遠把她摟在身前,在她耳邊道:“殿下,準備好了麽?”

不歸擡手貼在他手背上,楚思遠手一顫,随即循着機括用力往上推,月色與星光紛紛揚揚灑了下來。

楚思遠帶着她上去,不歸仰首,看見滿天星河碎如鬥。

腳下的沉厚石板關上,與土地合為一體。

楚思遠緊緊把她捂在懷裏,聲音裏是克制不住的激動和顫栗:

“殿下,你願意和我私奔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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