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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宰相楞了一瞬,眼中浮起了些人走茶涼的感慨:“言大人哪。”

不歸幾乎想搬張小板凳坐到他跟前:“您一定認識他,是麽?”

劉宰相道:“讓殿下失望了,臣與言大人只是點頭之交,并非至交。”

不歸點點頭,一臉不必說的期待。

“言大人,”劉宰相回憶起來,“君子也。當年他與于霆将軍最為交好,一位文雅,一位熱活,二人各占科考榜首,一時天下仰慕,也招不少世家嫉恨。于大人吃了不少絆子,棱角依然不受磋磨。而言大人,那是極好的性情,進退有度,待人不卑不亢,遭了世家排擠仍然能回旋游刃,氣度品量在朝中是無人可匹的。”

“當時朝中不少人想與這兩位大人結個親事,”劉宰相回憶到這裏樂了,“但兩位像是串了口供一般,都說是心有所屬了。他們在先帝繼位最後一年考的科舉,那時二人都未弱冠,端的是仰玉修竹的人物,旁人嫉之,卻也暗暗服氣,抹不開臉面罷了。”

不歸聽了好一會,劉宰相到了時辰要歸家去,她起身行禮道過謝,随後回了女官署,翻着積壓的一些案牍記錄。

一面看,又一面在腦海中想象生父該有的模樣。

想來也只有特別好的人,才能叫妻子不遠千裏追逐而去吧?

如今悟了一點心愛的滋味,便明白了父母親那不渝之情。

她想得心中生了暖意,手中翻過一頁,看見了定王彈劾自己的折子。

不歸不看,直接翻了過去。誰知接下去的數頁,全都是定王彈劾自己視朝政為兒戲、應速歸長丹的折子記錄。

不歸敲了敲桌面,一點暖熱心腸了無痕跡地煙消雲散,耐着性子将一沓言辭激烈的彈劾錄慢慢看完了。

翻完彈劾她靠在椅子上,不悅地揉着左眉,習慣性地喚了一聲:“于卿,沏壺茶。”

無人應。

不歸睜開眼,掃了空蕩的女官署一圈,這才記起來,那于兩文不知何故跑了。

不歸靜默了一會,默默翻開案牍繼續看起來。

倘若能取得馮家養振武舊兵、造時疫、謀害皇室等大罪的證據,便有名正言順的罪名将馮氏一族擊垮。然而她翻着那些滴水不漏的記錄,翻到尾頁時心中湧起了氣。

這批振武舊軍隔的時間太久遠,要搜尋證據難之又難。說到底馮家是怎麽得的振武舊軍,這一條不歸百思不得其解。

若是甘城有留下活口,也不至吃這暗虧。

要動馮家,如今也只有臨州賣官鬻爵一證。但憑此去對擊,後續乏力,動不了骨。

不歸看着自己的手怔忡。

馮家是動殺心了。世家大族,盤根錯節,馮太師占朝堂一角就是幾十年,淑妃進後宮近二十年,論起手段和資源來,縱使自己上頭有決定一切的宗帝維護,僅憑這短短的資歷根本撼動不了。

倘若時間足夠,扶得賢王踐祚,兩邊此消彼長,她也能在前朝蓄出銳,拔掉掌控半邊江山的世家。

可是不夠了。

殺心,速機……

門忽然傳來敲擊聲,不歸打斷陰暗的思緒,垂下手應:“請進。”

來者是姚左牧。

不歸一看他神色,便直覺有缺口了。

姚左牧上前行大禮,跪于地上合手,沉聲道:“恭迎殿下返朝,臣有要案啓奏,請殿下懲戒罪人。”

不歸來到他面前:“何案?”

姚左牧叩首:“臣之叔父,姚真姚禦史,十年前為奸人所害,暴斃而亡。”

不歸屈起一膝蹲下去:“奸人為誰?”

“馮提!馮建山!”姚左牧壓抑着怒吼,“當朝太師、禦史殺我叔父,使我表妹淪為孤女!”

他打馬過國都,滿目繁華不入眼留痕。出了宮門,他眼中剩下的與西北風沙無誤。眼前的繁華與西北的風沙枯墳并沒有太大差別,換了皮子的殺機,明裏的厮殺換到暗流中而已。

楚思遠心中唯一的一點柔軟來自宮中的公主,鐵骨柔情之外,卻是愧疚。

昨夜一歷紅塵,他竭力把自己僞裝成一個熱活的紅塵客,可他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麽模樣。

昔日在國都困頓,尚有紅塵影,如今從沙場回來,骨子裏早已磨不掉森冷的殺伐。

軍功的快速搏得,是一遇外域來擾,便奮力沖在最前方。短短半年,他斬殺掉落的頭顱之數足以叫背後的無數将兵畏懼。旁人一柄刀劍用數月,他一月用數劍,血腥味早已從指縫滲入骨髓。燕背一夜,振武軍攜重器近身突擊,他帶頭在前,心裏默數收割的頭顱。

從夜色斬到破曉,身後腥重,強弩用至廢,他拖着沉重的第三把長刀第一個踏上燕背坡的堡牆,滅了最後一個抵抗的外域狼兵。大漠的晨光照在淋淋熱血的燕背土牆上,也照在一身血甲的于小魚身上。

長刀刺入地上,他兩手交疊在刀柄上支撐殺滿長夜的身軀,聽見燕背坡下震耳欲聾的歡呼,心中卻半點為人該有的情感都沒有。

他看着大漠上的血色破曉,清楚地明白自己變成了什麽樣。

于小魚沒有被沙場的冷刀劍奪走性命,他比于霆、陳禮要幸運。

但那姑娘口中聲聲溫軟喚着的魚兒,已經淹沒在大漠裏。

他留下了性命,搏得了震懾邊境的軍勳,卻有另外的東西,同樣死在了卷刃的刀上。

太狂。自以為不可戰勝,不會受其同化。待擦拭斑駁青鋒,才恍然發現回不了頭,染血的指尖摘不下一朵花。

他曾貪戀着紅塵,如今紅塵在眼中成了血塵。

楚思遠一言不發地拽着馬缰穿過鬧市與繁華街道,一路奔向了長丹城郊。聖旨上道将大楚振武的虎符交給他,看似是顯赫氣派,可他只覺頭疼。

第一支振武軍七萬人,南境戰勝凱旋,因主将不在,一支守名義上的令主易月長公主的封地萬隆,一支守西北國境,一支守東北邊境,國中國疆都無主分布。這支軍隊起于寒門,他說不準皇帝是想分化軍權,還是想沖擊世家。毫無疑問的是,他最多只能調動西北的振武軍,剩下的不過是挂着主名,真要號令起來,輕則不受重視,重則受反噬。

陳家據守西北,也幸得陳家堅決不站黨争,才一直沒同化振武。他到西北半年,仗着速成,已經算是艱險的虎口奪食。而東北邊境根本不熟悉,那邊又去了思坤,來日如何定奪根本無法揣測。

楚思遠趕到守城軍那裏下馬,帶回來的士兵有些歸家養傷,好一點的則到這邊來,這是頭一天就定好安置去處的。

也幸而陳涵遲遲沒調走,如今回來在國都的三大軍營裏還不算沒個落腳地。

那邊演兵場正熱鬧,振武軍在和守城軍切磋,邊上有将領抱劍觀看。

楚思遠和相熟的士兵打過招呼,走到那将領身後擡手就拍,那人後腦勺像長了眼睛一般,側身避過,劍鞘橫來直往楚思遠的面門。

楚思遠以腕格開,三兩下之間兩人打了諸多來回,又快又準。最後兩只手格在劍的兩端,楚思遠反手拔出劍,鋒利劍鋒而去,對方劍鞘避擋,最後一招劍入鞘中,互為平手。

“不錯。”他收回劍,揚起眉笑了。

“還是比不過涵哥。”楚思遠抱了拳,神采飛揚,“半年不見,少将軍還是這麽難搞。”

陳涵生得斯文,不比楚思遠逼人銳利,笑起時更顯得溫和。他拍過楚思遠肩膀點頭:“辛苦了。”

楚思遠笑:“還成,虧得涵哥在這,不然我們一行人都不知道跑哪去安頓演練。李哥呢?”

“領新軍去城外的白湧山跑馬了。昨天就有新丁來要投振武,李保檢查完讓進了。”陳涵撞了撞他,“你如今可都是軍中人物了。”

西北邊境軍士一直不夠,是唯一一支可以先招募再過兵部的軍種。甘城損了不少振武士兵,再添新兵也說得過去。

楚思遠聽完卻微微凝了眉:“我待會去看看新丁。”

“放心,他看完我還幫着驗了。”陳涵壓低聲,“不是另外軍營安插來的。”

長丹中為三軍為主,一營守城陳家掌定,一營巡防,握在以馮家為主的世家當中,最後一軍則是宮中禦林軍,聽從于皇帝一人差遣。公主帶軍趕往甘城,皇帝就差了副統領郭鶴仁随從,足見重視程度。

楚思遠一時百感交集,拍了陳涵肩膀道:“多謝。”

陳涵沒當回事:“昨日起便是堂堂的郁王了,擡點架子,要叫小将們聽個一兩次可顯仁厚,聽多了未免失了威嚴。你年紀還小,免得來日統管其他軍列受老将輕看。”

楚思遠驚奇得歪了腦袋:“這還是我認識的少将軍嗎?這說起禦下來還一套一套了。”

陳涵聳聳肩:“自小看着來的,不是不懂,不會做罷了。”

楚思遠便笑:“懂那麽多的少将軍,怎麽不到西北來?小弟可是一直等着的。”

陳涵抱了劍避開目光,低聲道:“制衡之術罷了。”

國境有大将軍位高權重地壓着,即便滿門陳家沒有異心,上頭也不敢再放一個少将軍去往邊境。翻來覆去的一套帝王術,不常是幹這些扣押人質、威懾敲打的事麽?

楚思遠也就不問了,但看陳涵神色,不忿之外又複雜糾結得很。他再轉念一想,也撞了撞陳涵,揶揄道:“少将軍癡情種一個。”

陳涵猝不及防地就結巴了起來。

楚思遠巡了一圈,等了小半時辰,李保才領着新軍趕回來。那群新軍下馬來見他,神情激動又有些畏懼,楚思遠到跟前去一一說過話,最後才去找李保。

李保咕嚕咕嚕喝過水,老大三粗地擦着嘴說話:“将軍昨天不在,陳少将軍在一邊把過關,我就做主讓他們進來了。”

“沒問題,名單備好我去交給兵部。”楚思遠擡起下巴示意李保跟他走,等到了安靜點的地方才說話:“那些兄弟們的家裏都打點好了?”

李保道:“都安撫過了,家裏都是有兄弟姐妹的,老人家不至于沒人照料。”

楚思遠點頭,又問:“其他人能融入守城軍麽?”

李保想了想:“相處一陣沒問題。不過國都和西北作風不一樣,待久了估計要軟化。”

“我們暫時回不了西北,這不是一陣子的事。”

李保吃驚:“啥錘子情況哦?”

楚思遠眯起眼睛:“差不多要打自己人的情況。”

李保咯噔一聲,琢磨了半天,問:“小魚頭,你是算振武将,還是算郁王?”

楚思遠沉默了好一會,最後也沒給出答案。

夕陽日暮時,他才打馬回了皇宮。

他邁着急匆匆的腳步往籠子裏走,迫不及待想見一個幹淨的紅塵。

到了廣梧,紅塵就在庭院中翻着書冊。

他小心翼翼地喊了一聲:“不歸。”

她擡起頭來,沖他莞爾:“回來了。”

不歸合起書冊,他來到面前握住她的手,眷戀地摩挲着。

不歸反握:“我下午把住址交到了戶部那兒。如不意外,能趕在定王大婚前修好郁王府。”

楚思遠睜大了眼:“那——”

“郁王府修好之時,你立府,我出宮開公主府。”不歸輕撫他手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兩府相鄰。”

楚思遠呆了一會,單膝蹲在她面前,附過去兩額相貼:“貴鄰好啊。”

“貴鄰的牆高不高?好不好翻?”

“好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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