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不歸和楚思遠飲過了一圈喜酒,給足了場面,于暮色時分悄悄提前離開了烈火烹油的定王府。

來到門口,她不肯上馬車,走去拉起缰繩,嚴肅道:“我要騎馬。”

楚思遠看她神情有些恍惚,低頭問她:“真要騎?”

她點頭。

“那我帶你。”他撈起這金枝玉葉,不費吹灰之力地把她送上馬背,随後自己也上去,環住她牽了馬缰笑問:“想去哪裏?”

她指着遠方:“遠遠地跑一圈,要遠要痛快的。”

楚思遠爽快地答應了,随後便帶着她慢騰騰地騎回公主府:“喏,跑一圈啦。”

不歸沉默了一會,扭頭冷漠地看着他。

楚思遠視之不見,撈了她下馬:“跑完啦,殿下需要休息休息。”随之他把人打橫抱起來,附耳過去悄聲道:“有時間跑什麽馬啊,和我呆一塊噻。”

不歸一臉古怪:“你放我下來,我自個走。”

郁王露了個虎牙:“殿下喝醉了,走不穩,還是我來抱比較穩妥。”

門口的仆人見主子回來,連忙開門迎進,麻利地奉上了醒酒湯。

楚思遠抱着她回房,反腳關上了門。他熟練地拐到書桌前坐下,把人擱在懷裏,不急着醒酒湯,先騰出一手去拉開抽屜格,取出了專治她心疾的玉瓶。

不歸直勾勾看着他吃了瓶中的一枚藥丸。

楚思遠試完藥,往掌心裏倒了一顆要喂給她,她卻揪住他的衣領,自個仰首堵了上來。

楚思遠楞了,慌手慌腳的,生怕摔了藥,磕了人。

她卷了一圈唇舌才松開,蜷他懷裏縮着肩頭,搖頭晃腦地砸吧着味道。

楚思遠确定她是醉了,并且是醉得不痛快,動作才這樣重。他舔過一圈唇齒,托着她後腦勺歪着腦袋看她:“殿下好兇啊。”

不歸看着他,擡手指了指自己的唇辯解:“孤得吃藥。”

他揩她鼻梁,自己銜了一顆,小心渡給她。

不歸轉着腦袋躲了一會,半晌才肯咽下,往他懷裏蜷着蹭着,似是受了委屈的樣子:“藥沒用。”

楚思遠環着她輕聲哄:“有用的。甘城那會,你牙關打不開,我便是這樣喂進去的。喂了許多天,你便在我臂彎裏睜開眼了。”

不歸擡頭看他,随之磕了一下他下颌:“賢惠。”

他笑起來:“吾妻嬌貴,得我伺候着。”

“魚兒。”不歸描着他衣裳的紋路,随心所欲地喚着,“小夫君。”

楚思遠用力地嗯了一聲,掩蓋着動了一下。

她便笑起來,陰霾就這樣被這個大家夥輕而易舉地驅散。她帶着醉意低低笑他,半是逗樂半是真心實意:“魚兒,魚兒真好啊。”

楚思遠貼她耳廓:“魚兒原是個壞蛋,若說好,那是因來到你身邊。”

她呼出的熱氣帶了點酒氣,搖着腦袋垂了眼,語氣有些沉悶:“若是沒有遇上我,你也這樣好。”

“一點也不好。”他糾正她,又抱着她篤定道,“但我一定會遇見你。我興許會做個土匪,做個悍賊頭頭。等殿下出宮雲游四海,我自山頭遠遠瞧見了,便打馬下山擄了你。扛回去,點紅燭,這樣那樣。”

她樂開:“你就想這樣那樣。”

“也就剩這心了。”楚思遠吻着她鬓角,“今天見他們拜堂,可把我羨慕壞了。”

不歸擡頭看他,試探着擡手去撫他眉眼。人一醉,心一倦,指尖便沒力,探了老半天,他的眉眼仿佛還在雲端。

楚思遠俯下貼着她的手,自她掌心裏閉眼,一副任卿處置的模樣。

她摸索着他眉眼,輕聲道:“我好後悔哪。”

“悔什麽?”

“怎麽上一世,”她小聲道,“沒有同你在一起呢。”

楚思遠眉心一動,咬住了她的指尖:“如今不是在一塊了麽?一點也不晚的,你瞧,你正在我懷裏。”

“是,不能再晚了。”不歸喃喃,“不等你帶冠了,過一陣我就去找舅父說。”

她想了一會,一臉嚴肅地坐直起來:“對,這事不能耽擱,我得早點讓我魚兒過門。”

楚思遠悶笑:“來,跟我念,是于門言氏。”

“于門言氏。”她牙牙學語,眼神直白純粹地勾着他,“小夫君。”

楚思遠低笑了一聲,抄起她往床榻而去。他解了鞋,把人妥善地放在錦繡窩裏,坐在床頭戳她側臉:“你夫君長大了。娘子,什麽時候也給夫君做一身弱冠衣?我要比旁人好上百倍的——”

剛還呆愣乖順的貓忽然炸起了毛,瞳孔瞬間放大,短促地喊了一聲:“弱冠!”

楚思遠吓了一跳,貼着她額頭想問話,卻猝不及防地看見露珠自她眼角斷了線。

“弱冠!魚兒!”她從錦繡窩裏掙紮着起來,瞎子一般滿床摸索,“魚兒在哪裏?”

楚思遠立即裹住她:“魚兒在這,魚兒抱着你,不歸!”

她便安靜下來,緊緊抱住他咳起來。

楚思遠唯恐她有個閃失,小心摘着人便想去喊醫師,府內一直有醫師候着的。可往日生人勿近的殿下忽然變得無比黏人,說什麽也不肯松手。他一有推開的舉止她便急,酒香脂粉香都往他身上染,鬓邊的玉釵經不住起伏墜落在錦繡裏,無聲地砸出某種訊息。

楚思遠撫過她面容,摸到了一掌潮濕。他無措地揉着她:“不歸,魚兒就在這兒,哪也不走。”

“魚兒。”她喑啞喊了半晌,忽然小聲地悶悶道:“不歸難受。”

楚思遠楞了一下。待反應過來,他覺着自己像是顆核桃,叫人拿着榔頭當頭猛敲了下來。雖然無虞,卻被敲得眼冒金星。

他束手無策地把她撈到腿上緊緊圈着,隔着層層繁複的華服摩挲她的骨頭,口幹舌燥地哄着她。

她慢慢停止了咳嗽,縮在他懷裏蹭着啜泣:“他怎麽那樣狠啊……你做什麽要趕過來……”

楚思遠聽不分明,神光一過,把她抱起來抵着額頭哄:“這會兒不是不歸,是我的燕回。好燕回,我們不難受好不好?”

她兩腋叫他托着,好似一個偷酒後哭鼻子的小孩,臉上淚水淋淋和着胭脂,淌到脖頸裏,斑駁好似紅淚。

楚思遠把她抱到眼前輕啄:“燕回乖。”

她凝着眉心用力點頭,腦袋一點便晃出了水珠,一副難過壞了的神色,卻還說:“燕回聽話。”

楚思遠心軟得一塌糊塗,剛想香她一口,她卻又掙紮着掉進他懷裏,不放心似的摸索,摸到腰帶便扯。

楚思遠連忙去攔:“诶诶剛才不還答應了我要聽話麽?”

她悶頭悶腦地去扯他衣裳,半途扯不開,急得又去抹眼睛。

楚思遠只好自個寬衣解帶,紅着耳朵低聲抱怨:“殿下比我還會耍流氓。”

不歸置若罔聞,指尖在那胸膛上摸索着,最後停在他心口處,拿手心手背反反複複地貼。最後附耳上去,這才安心地閉上了眼。

楚思遠咽了咽,輕聲問她:“确認好了沒有?”

她斬釘截鐵:“是魚兒。”

楚思遠解她的發髻,從釵笄解到耳飾,又從頸圈解到腰帶,小心地把人按下。

素帳垂下,他揉她腦袋嘆了一聲:“下回可不能吃這樣多的酒了。”

她往他掌心裏拱,老實道:“難過該喝酒。”

“不難過。”他推開錦繡,“同我好,便只有舒服的份兒。”

“同你好。”她不住點頭,一醉便老實不已,交着他手指道:“應早點同你好的。”

不多時,朱雀衣與蟒袍委落地上相依。帳子裏的人伏動着,摩挲間便把床側的釵子拂到了榻下,磕出細微的聲響。

那只纖細的手總是要去抓那素帳,每每都被另一只手握住。繭子磨着細皮嫩肉,又糙又溫柔。

她半阖着異瞳凝望身上人,叫他在這目光裏醉倒。

“成親。”她纏着他垂下的發梢嘶着聲,颠三倒四地說:“和魚兒成親。”

楚思遠撈起她,輕拭着她後背的細汗:“魚兒和你築個家。”

她便顫了起來,摳着他嗚咽:“你怎麽……怎麽都知道……”

楚思遠吻她鬓角沒說話,專心致志地帶着她沉沉浮浮。

還能因為什麽?

他與她有同樣的奢望,如此而已。

入夜,窗口飛入一只白鴿,滿府裏晃悠的貓大爺忽然唆地跟過來,苦練已久的神速肥爪子往白鴿招呼,一雪前恥地逮住了白鴿。

它正要撓白鴿的羽毛,就聽見裏屋帳子中傳出一聲口哨。

花貓只好收回亮出的爪子,喉嚨裏沉悶地咕哝着,悻悻地放了戰利品。

信鴿驚慌地撲騰着跳上了書桌,紅爪踩進硯臺裏,沾了點墨漬,扇着兩片大白翅膀沖窗臺上虎視眈眈搖尾巴的肥貓示威。

榻上又傳出一聲拟鷹唳的口哨,楚思遠撥開帳子看過去,花貓耷下了尾巴,白鴿也收了翅,都沒亂動了。

他側首看錦被裏沉睡的人,輕手拉高了被子掩過她鎖骨上的齒痕,指尖流連了一會才不舍移開。

楚思遠撿起衣裳套上,擡起左臂輕吹了口哨,白鴿振翅飛來,聽話地停在了他手臂上。

他取下鳥爪上綁着的紙條,回頭看了一眼帳子,回首便單手攤開紙條查看。

“定王妃失蹤。”

楚思遠盯了這五字一瞬,随後揚臂送走信鴿,紙條往燈燭彈去,瞬即便燃了個幹淨。

他把郁王袍穿回,将朱雀衣披在屏風上,挑開簾帳往她眉心輕吻,随即悄無聲息地離去。

錦繡裏的人酩酊沉睡,指尖的蔻丹襯着冷白的膚色,紅得過了頭。

楚思遠離開她的閨房,走出一廊,便有仆人單膝下跪:“主子。”

楚思遠扶起人:“可有人盯着?”

“府外有天禦,他們察覺到我們在府中便沒有靠近。近日多了一批監視,來自定王一派。”

“守好公主府。”他眉尾壓下,“危害公主者殺無赦。”

“屬下得令。”

楚思遠拍過人便往外走,身後的暗衛頃刻間無聲無息地消失不見。

他快步離開公主府,到了門口牽過馬而上,佩着郁王令踏過夜色,一路趕到守城軍那裏。

李保正在城上守崗,遠遠認出了他,趕忙和旁邊的人換過,從城頭上下來察看。

楚思遠控缰下馬:“陳涵呢?”

李保抱拳:“少将軍換了崗,在不遠處的驿館歇着,我這就讓人去請他。”

楚思遠肅穆着站在夜色裏,沒過一會陳涵便趕着馬趕來,急匆匆到了他面前:“何事發生?”

楚思遠嗅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香味,心下了然。他低聲道:“國都中有權貴失蹤,嚴查城門,以防有伺機逃離的。”

陳涵肅重:“什麽等級的權貴?何時失蹤的?”

楚思遠擡起下巴往城中示意:“今日最引人矚目的,十裏紅妝的定王妃。”

陳涵和李保齊齊吸氣:“沒開玩笑吧?那定王府壁壘森嚴,怎麽可能把王妃弄丢了?”

“今個隆重日子,保不準有誰想鑽空子。”楚思遠目光掠去清點士兵,“分出人手到城中去查。”

陳涵略有遲疑:“兩軍職權不同,進城恐滋生不端。”

楚思遠把郁王令解下給他們:“他們若說,便稱‘從旁協助’。巡防軍連堂堂的定王妃都沒能看好,一群廢物。”

李保痛快地應了一聲,又畫蛇添足地問了一句:“公主殿下知道麽?”

“公主不勝酒力,離席後便回了府中歇息。”楚思遠涼涼地看過去,“殿下毫不知情,與此事也毫無幹系。”

陳涵忽然醒悟過來:“我立即出動!”

李保跟不上,小跑着追問個所以然:“到底啥意思啊?”

陳涵沒空理他,點好了分隊立即帶着隊伍入城,路上才同李保解釋:“長丹從沒出過這樣的疏漏,其中必定有貓膩,思遠是擔心有人把髒水往殿下那裏潑。我們抓緊時間,能協助找到定王妃自然無事,倘若找不到,至少也要把我們與此事無關的姿态做給上峰瞧仔細。”

李保掃了一眼出動的分隊:“那也不用差這麽多壯丁吧?巡防軍不知道還以為咱們是去和他們搶職權呢。”

陳涵拍了他肩頭一把,把郁王令塞給他:“還不明白?就是要趁機分他們的權!”

楚思遠看着馬蹄而去,眺望了巍峨宮城一會,想起了些不起眼的往事。

當時離開長丹時,他在宮城中沒有多少朋友,離都的聖旨聽着又更像是敲打與懲罰,送別的人更少。

但是宛妗私下裏有去為他送行。

楚思遠自己上了城樓,回憶起了她那句話:“我敬你一杯孤勇。”

他在成樓上守長丹城,看着月漸西垂,默默想:我也敬你,小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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