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精修)

她手指微微顫抖,放下車簾,努力平息着自己的心緒。

怕什麽,這輩子,她若是能躲過前半段的劫難,便不用再與他再生糾葛。

聽到外頭的馬車頗有些陣勢,似乎快要經過,江眠月鬼使神差的,悄悄将馬車簾打開了一條縫隙,小心翼翼往外看。

只見鑲金印花烏木馬車一晃而過,風吹起對面的車簾,露出一個須發皆白,滿面愁容的……年逾古稀的老人。

江眠月愣住了。

這輩子的祁雲峥,難道已經是個老頭?

那鑲金印花烏木馬車行駛極穩極快,掠過街道上掀起微塵,在夕陽下翻滾湧動。

江眠月将車簾放下,皺眉思索那人已經老去的可能性。

雖只是潦草一眼,但是江眠月莫名覺得那老人在氣質上莫名跟祁雲峥很像,都有一種權勢在身、掌控一切的氣魄。

還是說,身在高位的人,皆是如此?

這時候陸家的馬車也在喧鬧之中重新開始行進,相比那烏木馬車而言,陸家這馬車窄小而不穩,時不時硌着什麽“咯噔”一下,引起江眠月小腹一陣洶湧,打斷她的思緒。

她面色慘白的閉上眼睛,只求快些到家躺下。

若不是今日正好爹爹歸來用了馬車,她身子不适無法自己步行回家,江眠月根本不想上這輛車。

“眠眠,你還好嗎?”陸遷問。

從他的角度看去,江眠月面色蒼白如玉,衣袖外露出的皓腕與手指白得可以看到青藍色的血脈。

她一低頭,脖頸纖細如鵝頸,烏發有些許散落,顧盼間是人間絕色之姿。

陸遷喉結微動,呼吸急促,他一面問出關切的話,一面做出一幅要上前來扶她的樣子。

江眠月看出他的企圖,立刻咬牙忍着疼痛,努力直起腰來,“陸遷哥哥放心,我沒事。”

上輩子她不知此人的真面目,錯付了信任,在車上時,還被他摟在懷中,差點被他占了便宜。

當年她腹痛難忍,無心去想那些細節,如今再看此人,早已有無數端倪。

她只恨當年的自己沒有長眼,被此人的虛僞外表所蒙蔽。

如今她力不敵他,若是直接與他撕破臉,自己讨不到好處,若非如此,江眠月恨不得此時能拿出把刀來,将他剜了了事。

如今的陸遷還未與她撕破面皮,倒還講些表面上的“君子之風”,她态度堅決些,他便不會造次。

果然,陸遷見她如此,便沒有再上前,只是嘴上依舊關心愛護,十分體己,讓她注意身子保暖,似乎已經猜到了她此時為何不适。

好不容易到了江府門前,陸遷又殷勤着扶她下馬車,江眠月額頭上已經滿是冷汗,她咬牙道,“陸遷哥哥,可否幫我喊述傑哥哥來?”

陸遷一愣,見她眼神堅決,便應聲下馬車幫她叫人。

江眠月見他離開,緩緩松了口氣,起身低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衣裳。

果然,她靛色的學袍上,已經沾了暗色的痕跡。

天色漸漸暗了,夕陽落下之後,馬車裏有些冷,江眠月瑟縮着等待,心中莫名有些緊張。

不過一會兒,她忽然聽到腳步聲,随即有個溫柔的聲音響起。

“妹妹找我何事?爹爹剛到家呢,外頭冷,快跟我回去。”

江眠月聽到哥哥那熟悉而又久違的聲音,眼眶瞬間一紅,幾乎要哭出聲來。

江述傑是江眠月的大哥,也是家裏的老大,這個時間段,應當是已經中了舉,就快入朝當官了。

他向來對江眠月極為寵愛,溫文儒雅十分心善,是個再好不過的人。

若不是後來家裏出了事,憑大哥的本事,也當是朝中的棟梁之臣,可是後來,大哥他锒铛入獄,江眠月求了許多人,只在獄中與他見了短短一面。

當時的他,形容瘦削,滿臉血痕,也不知受了多少苦。

他看到江眠月,第一句話卻是,“妹妹,你呀,這裏冷,怎麽穿這麽少。”

江眠月一把掀起車簾,終于看到了上輩子許久未見過的哥哥,只見他如今高高瘦瘦身形修長,臉上帶着慣有的笑,溫暖非常。

江述傑冷不丁看到江眠月蒼白的臉色,吓了一跳,見她一幅快要倒下的模樣,鼻子眼眶都是通紅,明顯是哭過了,不由得拳頭一緊,問,“誰欺負你了!”

江眠月聞言鼻尖更是泛酸,她輕聲道,“沒人欺負我,還請哥哥背我回去!”

“你呀你呀。”江述傑無奈,上前背起她,江眠月立刻用學堂的包袱擋住後臀的位置,簡單跟陸遷道了個謝,便催促江述傑快走。

陸遷倒是沒想到一向跟他親近江眠月今日這般冷淡,在門口皺眉站了許久。

進了江府,江眠月才緩了口氣,無力的趴在哥哥的背上。

江府雖然跟其他府宅相比不算大,卻精致漂亮,花木繁茂,算不上雕梁畫棟,卻能看出主人精心打理。

江眠月貪婪的看着面前熟悉的景色,聽着背後傳來哥哥穩穩的心跳聲 。

“到底發生什麽事了?”江述傑輕聲問她,“是誰欺負你,告訴哥哥,哥哥一定護着你。”

“哥哥知道如今的首輔姓甚名誰?”江眠月問。

“你說齊大人?”江述傑反問道。

“真姓祁?”江眠月一把撈住江述傑的脖子,差點把他勒暈過去,“哥哥,就是他欺負我!”

“咳咳,齊大人德高望重,臨危受任,才上任不久,忙得腳不着地,怎麽會有空欺負你這小丫頭。”江述傑笑道。

江眠月想到那老頭兒滿面愁容的樣子,抿了抿嘴,輕輕哼了一聲。

她趴在哥哥堅實的背上,拳頭錘了錘他的後背,帶着鼻音氣鼓鼓道,“我不管,哥哥還說要護着我,大騙子!”

“哈哈!”江述傑感覺到她的小拳頭,不由得笑了起來,“你呀!”

江眠月許久沒這麽耍過小脾氣了。

失而複得,原來是這麽幸福的事情。

至于那位權臣,不管他如今在哪,她現在要做的,便是努力避開上輩子那些苦難,守好她的家人,再也不被他拿捏。

江母林氏聽聞女兒不舒服,将江玉海送出門之後,便急急忙忙趕過來。

她一推門,便感覺到一股熱風襲來,将她吓了一跳,還以為屋裏着火了。

仔細一看,只見江眠月的床前擺了兩三個冬日才用到的爐子,床上正是她那寶貝的女兒,換了衣裳,裹着襖子,肚子上纏了她那兔毛圍脖兒,膝蓋上放着一個手爐,虛弱的靠在床邊,雙手捧着一碗湯汁,正小口小口的喝着。

活像個過冬的松鼠。

“我的小祖宗!”林氏幾步上前,搶下她手中的東西,“你這喝的什麽!”

“娘。”江眠月雖然做了心理準備,可冷不丁看到娘親,聲音微顫,她拼命忍着心中的情緒,一面解釋,一面忍不住抓着娘親的手,“娘,我剛讓雙奕炖了花椒紅棗姜湯,我月信來了,肚子好疼,此湯溫中止痛,喝了會舒服一些。”

“你怎麽知道的這些?”林氏見她如此熟稔,不由得皺眉,“這湯确實有效,但是陰虛火旺者忌服,你沒喝過,不能亂喝。”

“娘親放心,女兒心中清楚。”江眠月倒是有信心,上輩子被鎖在院中,那人倒是請了不少大夫為她醫治,都沒什麽效果,最後偶然發現,這民間的偏方倒還真有些緩解的作用。

“你主意大,娘親管不住,不過剛剛陸家那小子給你送了這幅藥劑,說是什麽,京中的聖手大夫開的方劑,只要一幅便可以止疼,你過兩日便要去國子監考到,要不要……試試?”林氏說着,便拿出一個紙包來,裏頭鼓鼓囊囊塞了不少藥草。

果然還是來了……

這一世她并沒有給陸遷看到自己身後的污漬,他難道是自己猜到了嗎?

江眠月看着那看似尋常的藥草包,緩緩問,“陸遷怎麽知道我是因何不舒服?”

“聽聞他後來在江府門口站着不走,想知道你身體如何了,述傑一直勸他,他卻一直等着不離開,述傑一時不忍心,便跟他透露了一些。”林氏解釋道。

江眠月緩緩嘆了口氣。

上輩子自己就是被此人表面這一套功夫給騙了,如今自己那純善的哥哥,恐怕也是如此。

有機會,再好好提醒他。

“娘,我如今喝了這個,再喝別的藥恐怕會不舒服,先放着吧,他若是再來,便謝謝他的好意。”江眠月有氣無力的說。

她如今實在疲乏,沒有力氣與家人說太多。

林氏立刻将那藥草放在一旁,見她如此虛弱,有些傷感,“是娘親不好,這些事沒有教你,今日的事情娘聽說了,若是事先有準備,你也不至于在書院這般窘迫……”

“娘……”江眠月放下手中的湯藥,緩緩撲進林氏的懷裏,緊緊地抱着她的腰,“這些事哪裏說得準呢,娘親不用自責。”

“我看陸遷那孩子,雖然家境貧寒,但是一向待你不錯。”林氏說,“不過也因為如此,不免心中敏感,回頭娘便跟他說,藥你已經喝了,別讓他覺得咱們嫌棄他給的東西。”

江眠月一挑眉,輕輕點了點頭。

林氏走後,江眠月喝完那盅花椒紅棗姜湯後便睡下了,迷迷糊糊中,她似醒非醒,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身在另一間屋子裏,奢華驚人。

床榻是上好的花梨木,身上蓋着柔軟的錦被,床邊放了兩三個燒着銀絲炭的爐子,自己躺在榻上,渾身疲乏,額頭上滿是冷汗。

眼前,一位須發皆白的大夫正在為她診脈,大夫的身旁,站着另一個白發老人,身着緋色彩;金刺繡官服。

“如何?”身着官服的人問,聲音裏卻透着一股說不上來的熟悉,如瓊玉撞擊發出的清冷聲音,令人無端膽寒。

“姑娘體質虛寒,待老臣開幾服藥。”

那大夫出門寫藥單,廂房門被再次關上,屋子裏便只餘下江眠月與那身着官服的老人。

那老人出奇的高挑,他緩緩走近,忽然搖身一變,變得極為年輕,一雙眸子森冷,令人畏懼。

江眠月心中一顫,天然的畏懼他,忍不住便想躲開,可莫名的渾身僵硬動不了,就這樣被他輕而易舉撈進了懷裏。

“大人……“江眠月聽到自己聲音發顫,“今日……不行的。”

屋內阒無人聲,江眠月只聽到自己胸膛傳來的劇烈心跳。

那人不說話,只伸出手,緩緩解開了她衣裳的系帶,修長的手指便只那麽輕輕地一動,那系帶便如碎落的花瓣一樣垂墜掉落。

“大人!”江眠月帶着哭腔,下一秒,卻感覺到他滾燙的手,觸及她的皮膚,異樣的溫度頓時升騰而起,她羞得無法自己,泫然欲泣。

他骨節分明的大手,便這樣随意的覆在她的皮膚上,比那銀絲炭還要灼人。

他的中指關節處,天生長着一顆痣,殷紅得刺目。

……

江眠月瞬間驚醒,滿頭的冷汗,卻看到眼前,丫鬟雙奕正在往她的肚子上小心的捂着滾熱的湯婆子。

雙奕見小姐似乎是被自己吓醒,愧疚不已,連連道歉。

“無妨……無妨。”江眠月用手捂着臉,緩了許久才緩過神來。

原來是夢,還好是夢。

上輩子這些出格的事,該盡早忘了才是。

這兩日,江眠月便這樣,在房間裏窩着不出門,偶爾被噩夢驚醒,心情難以平複,便起來看會兒書。

國子監考到,佚?只是入國子監的第一道門檻,各地選送的貢生和監生,不管出身和科舉成績,入學國子監之前,首先要參加由國子監司業掌管的考試,名為考到。

這場考到的成績,由司業評判,将合格學生分成一等和二等,列入一二等的考生,再由國子監監事大臣和祭酒大人再行考試,第二場考試為“考驗”。

只有考驗通過,成績再為一二等者,才準許入監學習。

原本這些只有男子可以參與,但是東梁朝剛剛建立尚未穩固,青年男子大多死于戰場,如今邊防仍需大量男丁固守,當今聖上大筆一揮,大刀闊斧的将科舉考學的法度改了,讓女子也能讀書做官為朝廷所用。

江眠月不禁慶幸,自己如今還能靠着這些,改變以後的一切。

距離江家出事,還有一年。

還來得及。

兩日後,是個大晴天。

江眠月推門便只見碧空萬裏,秋風舒爽,大雁翩飛。

她身着青色衣衫,取了平日裏的發簪,只簡單束發,除了偏長的青色發帶之外,便沒有其他飾物。

即便如此,她略顯蒼白的面容,也是妍姿豔質令人無法忽略。

她只慶幸,好在這月信也就前兩天難捱些,到了這一日,她已精神了許多,參加考到已無大礙。

江眠月在家人的目送之下上了馬車,一路暢通無阻,行至下馬碑前,她便事先下了馬車,看遠處一路槐陰夾道,儒雅閑适。

走過集賢門,太學門,便可見太學門北面的甬道上,立着一座七樓四柱三洞的牌坊,壁雕盤龍,上有黃色琉璃瓦。

江眠月此時來到琉璃牌坊面前,一陣秋風過,頓覺陽光刺目,不由得用手遮住那晃人的燦陽,仰頭看着那五彩琉璃,心中卻如有鼓擂動,難以平複。

周圍人頭攢動,熙熙攘攘,權貴、貧民、少年、姑娘……都将從此琉璃牌坊之下走過,進入國子監,一視同仁,同堂讀書。

而上輩子,她便是在這裏長跪不起,等來的卻仍舊是不予入學的結果。

她看着琉璃牌坊,久久伫立,眼眸泛紅。

秋風吹過,過路的監生們聲音稍顯嘈雜,卻又充滿了朝氣。

不遠處的槐樹蔭下,一位老者與一位身量頗高的男子,看着門口即将入學的人們,時不時聊兩句。

那老者須發皆白,正是即将給各位監生考到的司業大人。

而另一位男子長身玉立,松形鶴骨,只簡單伫立于此,便惹得過路之人頻頻回盼,實乃超世絕俗之表。

“祭酒大人,您看今年這些監生們,如何?”司業大人笑着看向身邊的祭酒大人,雖對方極為年輕,可老者聲音中卻帶着些恭敬。

祭酒大人看了一眼琉璃牌坊下、人頭攢動之中的那個嬌小身影,眸光淺淡,只手中輕輕把玩着一卷書冊。

槐蔭之下,可見他手若竹節,玉白而有力,中指關節處,顯而易見一顆殷紅的小痣。

“試了才知。”

作者有話說:

司業大人:今年的學生們來了。

祁祭酒:我老婆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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