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眼前景物迷蒙,本是青天白日,蓊郁的草木郁郁蔥蔥,廂房內有東西摔落的響動,刺耳卻遮住了某種難以言喻的聲音。
屋外守着的丫鬟,滿面通紅,驀得退出幾丈遠,不敢細聽裏頭的動靜。
屋內,滿室帳暖。
江眠月用力抓緊男人的肩膀,仿佛即将墜崖者,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
她頭發已然散亂不堪,面龐掀起紅潮,一路延伸,泛過細白如玉的脖頸,汗水黏住了她的發絲,蔓延着無措與膽戰心驚。
驚濤怒浪卷跑了她的意識,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支配自己的能力,任人生殺予奪。
檻窗疏疏漏影,滿室溫軟朦胧。
江眠月猛地坐起身,淚水從她的眼眶中大顆大顆的砸下來,她恍然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從小長大的閨房。
還好,還好不是現在。
江眠月縮在床上掉眼淚,鼻子哭得通紅,半晌,她的情緒才緩緩平靜了下來。
屋外的院子裏傳來清晨的鳥鳴聲,還有母親與雙奕的說話聲。
“……還未醒?勞煩你将水備好,醒來便給她用,這孩子,昨晚喝太多,今日恐怕要頭疼,廚房備了雪梨燕窩羹,你一會兒也去拿來。”
“是,夫人。”
母親的聲音終于漸漸将江眠月飄忽的意識拉回現實,她捂着臉,緩了許久,抹去了臉上的淚,朝着銅鏡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起身去開門。
不管前世如何荒唐,都已經過去了。
她只需将這些舊事放在心底深處,逐漸忘記便好。
江玉海事務繁忙,江眠月梳洗打扮以後急急忙忙去見他,家中卻早已不見他的蹤影。
她還是有些擔憂父親那邊的事務情況,雖然未來那件事情還未發生,可禍患并不是當即埋下引線便能當即爆發的,一定在之前就會有端倪。
江眠月靜靜想了想,在父親的書房中留了一封信,待他歸來的時候,便能看見。
這幾日,全家便只忙着一件大事……那便是為她準備去國子監讀書所用之物。
三日後,江眠月便要去國子監,這一去,便不知哪一日才能回家。
且國子監規矩多,管教學生頗為嚴格,除了日常的功課之外,還有各項日常考驗,除了初一、十五兩日可離國子監外出,其他的時間,若沒有祭酒大人允許,監生們根本無法私自走出國子監的大門。
“已入秋了,馬上過了十月,天氣驟寒,你就帶這麽些衣裳,是想凍死自己嗎?”林氏看着江眠月自己收拾出來的包袱,氣得輕輕點她的腦門。
“還有這些書,到時候與其他監生們同住,房間狹窄,你哪有那麽多地方放書?國子監裏書還不夠多嗎?”
“眠眠,你這孩子,該帶的東西也不帶齊整,到時候你要用,可比不得在五溪書院的時候,你哥就算巴巴的給你送去,也進不去國子監那集賢門。”
“娘親。”江眠月見娘親為自己擔心着急的幾乎要跳腳了,不由得輕笑出聲,“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呀?”
“誰舍不得你呀!”林氏一面露出一幅“嗤之以鼻”的模樣,一面指揮着雙奕往江眠月的包袱裏頭塞各種各樣的物件。
待那包袱被塞得滿滿當當之後,林氏面上才顯出些許滿意,看向江眠月緩緩道,“不過呀,眠眠你也時常回來看看,你哥就快入朝當官了,你也走了,我一個人在府上……倒是也有些冷清。”
江眠月原本并不覺得有什麽,聽到娘親說到這裏,腦子裏便浮現起前世的那些事情。
當時她去求了祁雲峥之後,便再也沒有回過家裏。
即便是托人給他們帶過口信,可是終究是三年都沒有見面。
那個時候,爹爹和娘親,也不知是什麽心情。
她鼻子一酸,緩緩撲進娘親的懷裏。
“女兒會常回來,娘親放心。”
一切都十分平順,平順到江眠月幾乎覺得這幾日仿佛如夢境一樣不太真實。
她想做的事,仿佛輕易便能做成,她想要達到的目的,仿佛開口便能實現。
家人在側,考取功名,入了國子監,再不濟,只要能學成,最差也能入朝為女官,只是官職大小的差距。
江眠月如今擔心的,除了父親那邊的隐患之外,便只有自己那位“好竹馬”陸遷。
經那次江府門前一遭之後,陸遷仿佛也是個要面皮的,再也沒有來過。
江眠月原本猜測他還會繼續做些什麽,為了防止他背地裏使壞,她甚至找人刻意去陸家打聽陸遷近日的動向,卻得知他似乎轉了性子,這幾日頗為用功,在家中閉門不出,也不知道在憋什麽好事。
終于到了這一日。
江述傑親自将江眠月送達下馬碑前,因國子監這日只有持“監照”者才能進門,餘下的路,江眠月便只能抱着包袱行李自己走。
那些包袱行李放在車上時還不顯得多,背在她身上便顯然有些沉重,顯得她整個人更加嬌小。
“眠眠!”江述傑看着江眠月單薄的背影,心中難免惴惴不安,不由自主叫住了她。
燦陽之下,江眠月笑着回頭。
“眠眠……保重,若是有什麽事,便差人送信出來。”江述傑大聲說。
“好!”江眠月笑道,“哥哥回去吧。”
江述傑見她笑得那般燦爛,知道這一日已經是妹妹期待已久,便注視着她的身影在不遠處越來越小,直至消失在人群中。
他心中隐隐不安,卻又不知在不安些什麽。
江述傑讓車夫掉頭回府,卻在車夫掉頭的一剎那間,看到窗外走過一個熟悉的人影。
“停下!”他一面喊着,一面從車上一躍而下,動作驚起周圍一片儒生學子。
那人也被這聲音吸引,回頭一看,見到江述傑,不由得面色一僵。
江述傑幾步上前,面容有些難看。
陸遷卻從驚愕和一瞬間忌憚之中緩緩揚起了眉,背着雙手等着他來。
“江公子,別來無恙啊。”陸遷面露微笑,笑容已不像從前那般滿是低眉順眼,謙虛恭敬的模樣,而是帶着幾分揚眉吐氣的意思。
“陸公子倒是有閑心,今日是監生們進國子監的日子,陸公子怎麽想着過來逛逛?”江述傑試探道。
二人以前關系不錯,今日語氣都極為生疏且客氣。
雙方都覺得,是給對方留了幾分薄面。
陸遷聞言,低頭笑了笑,從懷中取出一張花紋箋紙,上頭印着國子監的官印。
這樣的紙,江述傑實在是再熟悉不過,江眠月的那份與其幾乎一樣,只是有微妙的區別而已,他在家時,已經看過許多遍。
這是國子監的入學“監照”。
江述傑心中赫然,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江眠月早已往前行了許多,一路槐蔭夾道,到了集賢門,便看到有衛官核對監照。
她取出自己的監照給衛官看過,然後艱難的帶着包袱往裏走。
正在這時,她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嘈雜聲,有女子驚慌失措的聲音從後邊傳來,帶着些無助的哭腔,“你們不要看,不要看!”
那方向已經被一群人圍住,江眠月本不想管,但是聽到那姑娘無助的哭腔和周圍的嘲笑聲,心中不适皺眉,覺得有些許不妥,放下自己的包袱,沖上前去擠開了人群。
包圍着那姑娘的大多是男監生,他們嘻嘻哈哈作樂似的圍觀,那姑娘身穿淡桃粉色的學袍,像是成衣鋪子專程定做的,看起來料子也十分不錯,衣裳上頭還繡了暗紋,一看便知道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
那姑娘正在拼命的扒拉自己的包袱,那包袱也不知是怎麽的,像是忽然散落,裏頭還有些小衣內襯,都是女子之物,落在四處,被人圍觀恥笑,無人幫忙。
江眠月立刻邁步上前,蹲下身子幫忙,迅速将她的私密之物歸攏進包袱,并幫她将包袱紮好。
那姑娘驚愕的看着這個仿佛從天而降一般的“救星”,哭得紅彤彤的眼眸中幾乎開始發光。
“你……你……”
“拿得動嗎?”江眠月輕聲問她,“拿不動我幫你拿一些。”
這一看便是家中嬌生慣養的女兒獨自出門,平日裏有人照顧着,如今獨自一人,便時常遇到難處,稍顯狼狽。
諷刺的是,周圍這麽多看熱鬧的男子,卻沒有一個上來幫忙的,見有人幫她收拾了,不等衛官驅趕,人群便已經漸漸散開去。
江眠月時不時還能聽到有人在說,“女子來讀書就是不方便,若都是男子,哪裏會有這種事。”
“你說,皇上是不是故意派些美人來,亂我等君子心性,在此番歷練之下過了關,才能平步青雲?”
“兄臺說的有理。”
“不過剛剛那姑娘長的着實不錯,我只淡淡瞧了一眼,面如玉脂,可真是……”
“兄臺此言倒是有些放浪了……”
“慚愧慚愧。”
江眠月扶起那姑娘,替她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塵,緩緩道,“不要介意那些人說的話。”
“嗯。”那姑娘淚眼朦胧的看着她,滿臉的感激與憧憬,“你叫什麽名字?”
“江眠月。”江眠月領着她往前走,然後順手拿了自己的行李。
“我,我叫梁……我叫蘭钰!”蘭钰邁着小步跟上她,“你可以叫我玉兒!今天真是太謝謝你了!”
“無妨,互相幫助是應該的。”江眠月朝她輕輕笑了笑,見她一直跟着自己不放,緩緩道,“時辰不早,一會兒露臺還有祭酒大人主持的大課,得趕緊了。”
“嗯嗯!”蘭钰乖巧的點頭,自然而然地跟在了江眠月的身後,她跟得緊緊的,一寸都不放,像跟着媽媽的小雛鳥。
江眠月無奈看着她,“蘭姑娘現在準備去何處?”
“我……我不知……”蘭钰顯然有些迷糊。
江眠月看到她無措的模樣,不禁無奈嘆息,原來還有什麽都不清楚就來讀書的姑娘嗎?
這家人的心也太寬了。
“你爹娘沒有事先教你,進了國子監後該如何嗎?”江眠月忍不住輕聲問。
“……沒、沒有。”蘭钰支支吾吾的,一面說,一面可憐兮兮的搖頭,“我只知道,要好好讀書。”
江眠月輕輕笑了笑,倒也是确實如此。
她心中升起幾分無奈,可是如今時間已經有些來不及,她無瑕顧及別的,只得帶上她一起。
簡單去放了行李,兩人用最快的速度換了國子監配發的玉色襕衫,小跑着往露臺而去。
此時露臺上無比熱鬧,各處都站滿了人,江眠月抓着蘭钰的手,在稍稍靠前的地方找了個位置,端正站着。
新來的監生們不懂規矩,大多喧鬧而興奮,四周圍傳來說話聲,各方口音都有,亂七八糟的,直到有人上了露臺前。
“祭酒大人到。”
四下頓時安靜了下來,嘈雜的人群仿佛被掐住了咽喉,不發一聲,落針可聞。
江眠月垂眸垂手,老老實實站在原地,十分規矩,靜等祭酒大人訓話。
秋風拂過槐樹林,發出“嘩啦啦”的響聲,幾片槐葉打着旋兒飄下,砸在江眠月的眼前。
半晌,祭酒大人都沒有開口。
江眠月也沒有擡頭。
秋風吹過,國子監內一片寂靜,在這有些恐怖的安靜氛圍之中,那人終于開了口。
“諸位監生。”
那聲音清冽,雅量高致,仿佛高山清泉般悅耳。
江眠月聽到這個聲音,只覺得腦子“嗡”的一聲,心跳幾乎在這個瞬間停滞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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