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章節

就一身業障罄竹難書,何妨再背一道罵名。

陸延亭收手将她拽進懷裏,探入她唇中,頸側相纏,熱息交繞。陸音眉雙臂回抱他,生平第一次如此主動并熱切。

佛堂大亮,燈燈互照,菩薩慈悲撚指,安詳垂眼俯看。

秋涼就要收梢,都城門外寒水蕭瑟,千匹戰馬齊整列隊,綽刀甲胄在涼日下閃着銀光,旌旗迎風而飛。

為首的陸延亭牽牽缰繩,回頭望向城門內。

為定軍心,平複胡亂,他決定親自出征上陣,這一去安危難料,倒應了房明松本意。

只是房明松不知曉,陸延亭早與崔繼合謀在城內安排了一衆義士,只待他不備,圖誅宦官,鏟絞閹黨之禍。

何振握着缰繩凝視陸延亭,半晌後道:“殿下,時辰已到。”

陸延亭收回目光,黯然笑了笑。

她到底是怪他,臨別也不肯過來送送。

昨夜迦南閣檐下,對着滿月長久并肩而坐,他再提摘籠燈,仍是被她冷眼相拒。

長嘆口氣,陸延亭颔首道:“出發罷。”

何振旋即向後一揮手,隊伍浩浩蕩蕩齊步向前,铿锵蹄聲響徹雲霄。

約莫走了一裏,後方車馬倏然騷動起來。

何振回頭察看一番,對陸延亭道:“好像是有步兵摔倒了。末将去看看。”說完即翻身下馬。

陸延亭莫名感到些許不對勁,擰擰眉也望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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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嚴整的隊伍在中央斷開,數名步兵亂作一團,圍着其中一位議論紛紛。

陸延亭心一提,迅即調轉馬頭狂奔過去。

到了斷處,圍擁的步兵散開,中央一個身材瘦小的身影瑟縮着肩膀,勉力将面容藏在盔沿底下。

大致已經料出他是誰,陸延亭一時驚愕在馬上。

何振率先湊近小兵跟前一看,瞬時大驚失色,退至陸延亭騎下一跪。

“末将該死,如此疏忽大意!”

陸延亭胸口起伏了一下,擡腿下馬,從人群裏走至小兵身前。

每一步,心都狠狠砰一次襟口。

冽風呼號,陸延亭猛然揭掉小兵頭頂的厚重銅盔。

嚴實捆束的發髻,抹滿灰土的面容,粗糙描畫的吊眉,然而掩不去膚底的素淨。

看清那張臉後,隊中衆将士一片嘩然。

陸延亭怒不可遏間又覺啼笑皆非,古有木蘭替父從軍,她陸音眉到底是什麽樣的膽識敢糊弄進行軍列裏?

衆人皆斂首,不敢出聲。

陸延亭揪住她的手一拽,喝道:“陸音眉,你發的什麽瘋!”

面對他的盛怒,她反而分外鎮定,下巴勇毅一翹,雙眼在灰土包裹下尤顯明亮。

“皇兄要上陣殺敵,我陪你!”

也不曉得隊伍裏是否有人藏不住竊笑,陸延亭一時失語,片刻後又好氣又好笑。

“你陪我?你拿什麽陪我?你可知道這樣做就是送死!”

陸音眉不為所動,直着身板回道:“皇兄幼時同先父習武,眉兒也學過幾招。”

“你膽子好大,”陸延亭握緊她手腕,“那幾招能保你命?”

言語間,其實神識不由自主回到了過往。

宮牆底下,弱小女兒身佯扮男裝,劍花倒也舞得有模有樣。

對峙之間,陸音眉氣得高聲吼道:“你憑什麽小觑我!”

陸延亭啞然。

“說好了相互陪伴,我豈能容你一個人深入兇險!”

“眉兒,”陸延亭和緩嗓音,左右顧盼後回視她眼中,“回去。”

“我不回!”

何振撥轉膝蓋,調向陸音眉垂首長跪,“公主莫要末将為難。”

戰馬籲息間,千名士卒沉戈的沉戈,下馬的下馬,統統朝向她跪拜。

數張粗嗓低沉道:“公主莫要末将為難。”

陸延亭看看隊伍,又緊緊盯回她。

這一聲“回去”語調平常,好似尋常在迦南閣門口依依惜別,他要她回去,許諾次日定來再聚。

大勢已定,陸音眉面容緊皺到一處,雙唇互相抿抵,偏不肯示弱流淚。

陸延亭豁然笑開,将她額角的碎發別到她耳後。

“回去等我,”他柔聲道,“我一定凱旋,為我眉兒摘下籠燈。”

何振起身,示意一名騎兵離隊送公主回宮。

陸延亭幾步後退,馬蹄踏着步子橫亘在二人中間。

氣頭之上,還憋着點怨,陸音眉一語不發,被騎兵落臂撈上馬後。

她不看他,總不願再看即是最後一眼。

陸延亭低頭許久才擡起,往她腿邊邁,細致謹慎地穩固她足下的馬镫。

吩咐騎兵小心馭馬後,他拽拽她衣袖喚她。

陸音眉別扭張臉,終是捱不過心裏不舍,側目望他。

盔沿之下,那張棱角清俊的面容她閉上眼都能精準描畫。那眼睛扮過多少愚憨、狠厲情緒,卻始終只對她溫柔。她鼻頭酸脹,豁然聽他道:“低頭。”

風拂寒水,壯懷柔腸融進其中。

陸音眉應言緩緩俯身低頭,陸延亭擡手捉住她發髻上的粗繩,輕輕一帶,長發散在風中。

“這就對了,”他欣然一笑,“這樣才好看。”

俄頃他推她坐直身,手在馬尾一拍,騎兵牽拉缰繩,馬嘯叫着一頭紮進士兵人牆相夾的長道中,跑向宮城。

陸延亭久站回望,幾聲“皇兄”迎風送來,漸漸已看不清馬上身影。

秋日高照,靈山蒼茫。

陸延亭按按胸口回身,對何振道:“出發罷。”

軍隊重整,再度上路。

沿途有百姓褴褛攜糧相送,陸延亭在馬上俯望,胸口密縫的錦帕好似嵌進他心中——

“天下入夢來。”

時歲匆匆,已是早春。

邊疆吹角聯營、烽火連天,有太子身先士卒,深鼓軍心,征邊将士一往勇猛,連戰皆捷,匈奴履犯履遁走,已有歸順與約傾向。

陸延亭數度涉險獲傷,于麾下僥幸生還。

蒼然夜空裏,昏黃氈帳中,枕着士卒齊唱的思鄉謠入夢,仿佛一夜投還迦南閣,褪了戰甲為日夜牽絆之人摘下籠燈。

另廂都城宮內。

連着幾月,陸音眉終日不行他事,常常在檐下一坐就坐到了天黑,總盼着老天與她驚喜一場,雙眼一斂一擡間他就一身盔铠站到了甬道那頭,在對視之後慣例問她:“在做什麽?”

越盼越失落,陸音眉輕嘆一聲,低頭望回經文。

驀然有婢女足聲靠近,她即刻擡頭問:“什麽喜訊?”

婢女站定後道:“确有喜訊,也有一樣壞消息。”

經文墜地,陸音眉惴惴起身,手抖個不停。

渾身僵痛,她咬咬牙道:“你先講……講壞消息。”

婢女颔首後道:“房常侍昨夜被亂賊刺斃在長清宮,死相凄絕。”

吊起的心猛地落回去,順帶着将陸音眉拽回椅中。

拾起經文,她眼底已禁不住滲出笑意,激動地望回婢女問:“那喜訊!”

婢女彎唇一笑,“邊疆告捷,匈奴伏降,陛下已啓程凱旋。”

“真的?”

陸音眉已經喜出望外,反複追問起坐,收不住地一口一聲“阿彌陀佛”。

日光暄暖,鵲上梢頭,文朝皇宮攢了五六載的寒雪……

終于融化。

半月後,陸延亭攜何振所統軍隊一路快馬加鞭,班師回朝,已至都城一裏開外的驿站。

疲馬需補糧更替,陸延亭斟酌後決議先休整半日。

內外既定,萬民生态仿佛一夜回春,陸延亭在驿館外飲水,連道旁草木都恢複了生機。

他低眼望向胸口,襯底衵衣洗過數回,渴飲多少匈奴血,連那一“夢”字都被染成了紅色。

遙望靈山,此刻只有一個念想,他歸心似箭。

何振倏然打破寧靜,倉皇失措沖了過來。

陸延亭垂下羊皮水袋道:“何事?”

“朝內派人來報,三皇子起兵掀叛。”

“什麽時候的事?”

“就在今日清晨。”

陸延亭擲掉水袋,邁向縛在館柱邊的馬,“立刻回宮。”

何振滞在原地,欲言又止。

久不聞身後人趕來,陸延亭皺眉頓步回頭。

“還有一樣事……”何振猶豫道。

“說啊!”隐約的不安使他登時方寸大亂。

“三皇子挾持了公主……”

何振只感到言語未盡,那頭脫繩的馬旋即蹬蹄長鳴,等反應過來後,陸延亭已飛奔向宮城。

陸延亭只覺好似從未趕過這麽長的路,走不到的盡頭、回不去的家。

宮門終于現身在眼前,未等守将看全他的面貌,他已嘶聲高喊:“開宮門,讓我進去!”

馬懸飛四蹄沖過宮門,入眼是滿目兵戈殘屍。

陸延亭一徑趕往迦南閣,胸口憋着吶喊,張嘴間無法出聲。

閣內,三皇子陸延川執刀逼在陸音眉頸前,一立一跪,望向閣門之外。

籠燈紅絮搖曳,陸延川惡聲道:“你可知旁人都如何罵你?”

“再世妖媚,狐惑宮闱,違悖三綱五常,欺滅列祖列宗!”

陸音眉波瀾不興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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