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明月夜(二)

殷染一步步從樹後走出,邁着橫平豎直的步子,低着頭,黑夜将她的臉襯得蒼白如鬼。

便聞一聲漫不經心的嗤笑,一盞燈火猝然在她眼底一耀,驚得她後退半步倉促擡頭,便瞧見一張陷在燈火暗處的臉容。

他不知是何時從房中走了出來,一手擎着金蓮花燭,照映輪廓利落的喉結與下颌,再往上則光線漸暗,雙眼中的光芒清澈得折射出豔色,卻是笑着的。

是個少年,看去比她還小幾歲。

“你是鬼嗎?”他笑道,“大明宮冤屈太多,不知你是哪宮的鬼魂,劃在哪位鬼娘子的名下?”

殷染沒有說話,手指痙攣地攥緊了衣角,臉色當真白得好似見了鬼。原本還只是驚訝,待聽見了他的聲音,表情便成了驚恐。

這樣不合時宜的驚恐倒叫少年笑得更溫柔:“怎的,吓傻了?”

殷染眨了眨酸澀的眼,突然,掉頭就跑。

少年終于怔住:大明宮上上下下的女人多以萬數,再不濟事,也不至于連這點禮數也不知吧?他低頭看看自己的行頭,這紫袍玉帶,很難認麽?

殷染怎可能不認得?

太子、諸王、三品以上,服紫飾玉。這是活人皆有的常識,她怎可能不認得?

秋夜的風寒徹骨髓,少年笑容似刻在腦中揮之不去。他的聲音在風夜的回響裏模糊成了一團霧,與久遠時光裏的一個個聲音重疊了,疊成了血色的夢魇。

“你是鬼嗎?”

是啊,我可不正是個無處着家的孤魂野鬼……

她悶頭往北跑,戚冰送她的錦履卻太不合腳,跑得她跌跌撞撞。索性将鞋脫了,一手提鞋、一手提裙角,從含冰殿的後門徑自沖了進去。

紅煙已經乖乖候在她的房間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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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染“砰”地一聲關上了門,背靠房門喘着氣,一雙眼睛茫然地睜大了,盯着房中央的燭火。又是金蓮燭,能不能換個花樣?!

紅煙看出不對勁,放下針線試探地問了句:“娘子?”

殷染轉過頭,呆呆地看着紅煙,慢慢地道:“我看見他了,紅煙姐姐reads;強娶豪奪,腹黑總裁慢慢來。”

“誰呀?”紅煙不解。

殷染喉頭幹澀:“就是,他啊——”

***

宮裏的春夏秋冬,算起來十分乏味。每年的熱鬧都是一樣的,每年的寂寞也都是一樣的,到得後來,也就記不清哪一年歸哪一年。殷染雖然才入宮兩年多,記憶卻已然發了渾,她總是問段五:“你當初見我的時候,是不是從那桂花樹後走出來的?”

少年便笑笑,修長的手指把玩她的發梢,“從樹後走出來的是你,女鬼一樣。”

她便犯嗔了:“你同女鬼同床共枕,你也不覺瘆得慌?”

“慌,慌極了。”他笑着從身後纏緊她,下巴颏兒磕在她肩窩,眼神輕佻甚至放蕩,“慌得我一顆心都要跳出腔子來了。”

她心氣稍平,便告訴他,自己是如何如何讨厭桂花樹。他聽了,半晌不言語。

不過她說自己聞見桂花香就會犯頭暈,卻是真事。那年中秋的禦宴她沒有去,便是因那桂香太過濃郁,她回到含冰殿就開始頭疼腦熱說胡話,足足病了三日才見光。宮裏本來也忌諱生病,沈素書和戚冰又已搬走,三日裏只有紅煙陪着她。她病愈出來後,方聽說中秋禦宴上有兩樁趣事,一是宮女跳河,一是皇子耍賴。

那宮女跳河不必說了,自然就是她本尊;皇子耍賴,卻是皇五子陳留王段雲琅應召入宮赴宴,卻在半路上蹩進了禦花園,無論如何不肯再走了。聖人沒有罰他,他卻連着誤了第二日的午朝。聖人這下怒了,着宣徽南院使周鏡一騎快馬趕至十六宅問話,卻見陳留王殿下正與癡傻的東平王一起玩鬥雞。

陳留王拎着一只瘦弱不堪的老母雞,對自己的大兄振振有詞道:“俗謂好雞,須金毫、鐵距、高冠、昂尾,器宇軒昂,臨陣不亂,阿兄請看,這實是十年難遇的好雞,難怪是常勝将軍,阿兄若歡喜,五十兩通寶,弟便拱手相送……”

據說聖人聽了周鏡的回報,氣得掀了禦案,當着滿朝文武的面破口便罵:“此子無恥,不孝不恭!”

不孝,是對父不孝;不恭,是對兄不恭。

聖人着實是聖人,氣急敗壞之下,還能這樣簡練精準地罵兒子。

戚冰一邊說,殷染一邊聽。那陳留王是顏德妃所出,原本還是太子,三年前廢了。說來也怪,聖人并非子息單薄,卻實在都不像樣,連一個能繼大統的都挑不出。

戚冰掰着指頭與她算:“最長的東平王是個傻子,淮陽王生母是低賤的胡姬,淄川王是個藥罐子,還有三四個小皇子,都早夭了。也就這陳留王還算有點門路,當年顏家也是門庭顯赫,只可惜德妃娘子去得早,孩子又這麽不出息……”

孩子?殷染無聲地笑,想起那一雙水波輕漾的眼。那是不是桃花眼?她不太确定。黑暗裏,她只來得及看清那眼底的冷嘲。

是個逮着誰都能嘲諷一番的憊懶貨色,卻絕不是個不懂事的孩子。

戚冰看她半晌,又自顧自道:“如今中宮無主,人人都看許賢妃的臉色,畢竟賢妃與德妃一樣,是從聖人潛邸1就跟過來的老人了……”

殷染抿了唇,不說話。戚冰便知她絕不愛聽這個話題,嘆口氣道:“你真是傻氣,放着那樣一個好姨母不去親近……”

許賢妃的阿姊,正是殷染的嫡母昭信君許氏。

殷染笑笑,并不想與她分享太多心境reads;嫡女有毒,将軍別亂來。戚冰也不待她答,已輕捏着她的手換了話茬兒,“聽聞你這幾日病得厲害?可大好了?”

“若不好時豈敢出來,平白過給戚才人?”殷染笑道。

戚冰紅了耳根,道:“我們這樣好,又不必講究這些個……去年,剛進來的時候,我也病過一次,你不記得?我卻記得,是你替我去尚藥局求的藥。”

殷染斂了笑,不做聲。

戚冰嘆口氣道:“留下來陪我吃道飯可好?今日聖人不會來,我們姊妹倆說說話兒。”

說完,戚冰也不等她答話,便吩咐芷蘿傳膳。彩-金碟子一道一道地上來,殷染斜簽着身子坐了半晌,忽然道:“這是清風飯?”

尚食的小內官躬身應答:“回娘子,這正是禦廚特作的清風飯,将水晶飯中摻以龍睛粉、龍腦末,調以牛酪漿,入金提缸……”2

殷染倏地站起身來。戚冰亦随之站起,猶疑道:“阿染,怎的……”

“多謝戚才人了。”殷染微微一笑,“這清風飯大暑良品,妾可消受不起。”

戚冰臉色微變,卻沁出一個苦笑:“阿染,你總這樣伶俐。”

殷染仍是道:“多謝戚才人了。”

“你不用……”

“聖人至——”宦官通傳的尖細聲音一嗓子疊着一嗓子地擾進門裏來,殷染側首,複對戚冰一笑,仿佛早有了預料。

戚冰咬了咬牙,拉着她便往前頭跪下,“臣妾請陛下安!”

一雙玄黑*靴出現在殷染眼底。綴玉的靴帶,束得一絲不茍。殷染連忙将頭壓得更低,道:“臣妾不知陛下今到,臣妾失禮!”

“不妨事。”清朗的男子聲音,宛如白玉輕振,凜然有度。這樣好聽的聲音啊——殷染不由得想,不知他罵起人來,這聲音又是何風度?

那靴子只在殷染面前頓了片時便行開了,而後便聞聖人對戚冰說道:“朕今日所幸未晚,不然這清風飯都要凍住了。”

戚冰笑道:“也就陛下身強體健,中秋了還吃這大暑的飯。”一邊又來拉過殷染道:“這位是臣妾的好姊妹,今次從含冰殿過來看望妾,妾遇見故人便說得忘了時辰,真要請陛下恕罪呢。”

段臻凝了眸看那少女,杏紅襦裙披缃色小衫,看去清麗可喜,純而不俗。容色雖非絕豔,卻有雙婉媚流波的眼,亦可算是美人了。只是她目光下掠,似乎甚是畏縮,叫他有些掃興。

有這樣眼睛的女子,不該是個畏縮的性情。

他揮了揮手,又說了一句:“不妨事。”

殷染仿佛松了口氣,行禮道:“臣妾告退。”戚冰還欲再說,她卻先急急離去了。

戚冰只得向聖人賠笑:“這殷家妹妹一向有些怕生……”

“殷家?”段臻卻沉吟,“秘書少監殷止敬?”

戚冰忙道:“不錯的,殷少監便是她父親。”

段臻道:“那倒是賢妃的親戚。”

戚冰一怔。

段臻已挾起牙箸,道:“再不用飯,它真該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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