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鹦鹉(一)

聖人性熱,喜寒食,并不是很難打聽的事情。

殷染回到含冰殿,疲憊地扒了幾口晚膳便倒去床頭。戚冰心腸是好的,當初她随意說了一句“提攜”,誰知被當真了。殷染趴了一會兒,紅煙進來看見,道:“娘子這樣趴着,可将心都壓壞了。”

殷染斜眼睨她:“什麽心壓壞了?”

紅煙一邊收拾屋子一邊道:“我們老家那邊說,人的心,起初都是好的,但喜歡趴着睡的人,就難免把心壓壞。”

殷染聽了,笑得打跌,“哎喲我的小娘子,這道理真新鮮!那你說你說,我趴着睡好些年了,我的心壞了幾成了?”

紅煙尴尬道:“往後平着睡不就好了。”

殷染笑着坐起來,摘下發上的碧玉搔頭去挑那燈芯,燈火顫了一顫,滿室便亮堂了,幾乎連影子都不見。紅煙背對着她疊着衣服道:“那人原來是陳留王殿下。”

殷染的笑聲陡頓止住了。

卻聽紅煙嘆口氣,仿佛對一切都了若指掌般輕聲道:“原來是那品行輕薄得出了名的陳留王殿下。”

第二日清晨,殷染是被一種似人非人的聒噪聲鬧醒的。她迷瞪着眼,捂着被子喊:“紅煙,怎麽回事?”

紅煙邁步而入,急急地道:“娘子快梳洗一下,是內園副使張公公奉命送東西來了。”

張公公?哪個張公公?宮裏頭最不缺的就是娘子和公公。殷染被紅煙拖着更衣洗漱,捧着鬧哄哄的腦袋走到前院去,便聽見那聒噪聲更大、更尖厲——

“美人!美人!美人!”

睜大了眼,張公公身邊小珰竟提了一只鳥架,烏絲杆上停了一只蹦蹦跳跳的鹦鹉,口中翻來覆去就是這兩個字。

紅煙拉着她跪了下去,按着她行禮:“臣妾謝殿下賞!”

殿下?怎麽是殿下賞的?!殷染滿頭霧水,紅煙卻在那邊廂認真聽着張公公講解鹦鹉的養法;直到終于将這尊大神請走了,殷染才得以指着那鳥架道:“這算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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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煙苦笑一下:“娘子蒙的賞,怎的問奴婢呢。”

殷染轉頭,見那鹦鹉紅綠毛羽閃閃發亮,倒是極漂亮的,只是口中不斷叫着“美人”,着實讨厭。她問:“究竟哪位殿下賞的?哪位殿下竟敢私贈宮人,還是這麽大、這麽吵一活物?!”

紅煙道:“是大殿下,東平王殿下……”

殷染頓了頓,還沒發話,紅煙已先截下了:“娘子您好生想想吧,東平王殿下一定是在哪遇到過您……”

然而東平王卻是個傻子reads;撿愛。

殷染徑自回房。那鹦鹉一腿扒拉着烏黑鎖鏈,哀哀地望着她的背影,大聲喚:“美人!美人!”

***

東平王的鹦鹉是清晨送來,到得晌午,已是整個含冰殿上上下下全都知道了。東平王天生癡呆,送東西也不知忌諱,不過也因此,無人真将它當回事,只作笑話傳了便過。然而午後,承香殿卻來了人,喚殷染過去。

殷染并不驚訝,也未做作,便跟着那姑姑去了承香殿。

許賢妃懷中攏着一只柔軟雪白的貓兒,并未穿得很隆重,只臉上仍見得是精心裝飾過的,鵝黃的花钿襯着水一樣的肌膚,平白年輕好多歲。

“也是我疏忽,早該見你,卻總抽不出空來。”許賢妃笑着往榻上側旁讓了讓,“過來,一塊兒坐吧。”

殷染微微一笑,“妾不敢,這不合禮數。”

許賢妃笑道:“你也太謹慎了,你不過來坐,只好便宜雪團兒了。”說着,她便将貓兒放了手,那貓似懶得出奇,徑在榻上把自己裹成一團,閉目再度酣睡。許賢妃看着那貓兒,口中有一搭沒一搭地問着話,用度如何啦、生活如何啦、可有人欺侮啦、見未見過聖人啦……

“見過一次。”殷染道,“在戚才人殿上。”

許賢妃道:“拾翠殿嗎?那倒是遠。”

“也并不太遠,只是要過橋罷了。”

許賢妃擡起眼看她,一張精致的臉容上神色莫名。宮裏待久了的女人仿佛都是這樣,失卻了表情,讓人害怕,譬如含冰殿的芳姑姑。殷染卻有個毛病,她愈是怕的東西,便愈會盯着看,像執着,像好奇,其實不過是被吓愣了的傻氣。

許賢妃盯她半晌,忽而破開笑容來:“瞧你瞧你,這樣生分作何來?我在宮中十幾年了,未嘗見過幾次親人的,你來了才好,我可算有個貼心人啦!來與我說說,我阿姊她如何了?”

許賢妃的姐姐便是殷染的嫡母了。殷染松了口氣,這話頭終算滑進了她熟悉的地方,接下來的言語勾兌也就變得順暢流利。許賢妃其實頗愛笑的,神色溫和,雖則受寵了許多年,也未見特別跋扈。兩人聊到日影偏西,殷染請安出來,許賢妃還一直送到門口。

“你與戚才人本是同時選入,情分好些也是尋常,我當年同顏德妃也是這樣。”許賢妃說着,又仿佛想起來什麽,“我記得,還有一個才人也常與你們在一處的?”

“記得”,這種事只會窺伺得來,這“記得”二字真是精乖,“那是沈才人,今在凝碧殿的。”

“啊,是了!”許賢妃恍然,“我真是年紀大了,竟連沈尚書的女兒都忘記了。”

與許賢妃一番交談,費了殷染老大氣力,回來時卻又被那突然一聲粗嘎的“美人”吓個半死。殷染瞪了那鹦鹉一眼,鹦鹉卻仿佛還很無辜,又“嘎嘎”哀鳴一聲。

殷染回房,拿出來幾冊貝葉經到堂上,對那鹦鹉道:“念經會不會?”

鹦鹉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殷染嘆口氣:“你主子那麽聰明,怎麽你就那麽傻呢?”

鹦鹉叫:“美人!美人!”

殷染笑了:“看來他雖然無恥,卻還不算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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