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隔夜香(一)
段雲琅後來想,他那一日,若是沒有回頭再“走上一走”,或許一切麻煩事都不會有了。
或者,當她說出當年的事情時,他便坦率認了,不要說“我早都忘了”這樣的話,或許一切傷心事都不會有了。
可是少年脾性,總要賭一口氣。有時是他賭贏了,有時是她賭贏了,最後他發現,他們兩個,誰都沒有能贏。
時光的重壓下,所有人都是輸家。
他們究竟是何時開始糾纏在一起的?是去年六月的那個大雨夜嗎?不,也許是更早以前。也許是當他還是一個纨绔小太子的時候,偷溜到秘書省去扒拉着官舍的窗,看見那個似有若無的柔軟杏紅的影子的時候——
他就已萬劫不複。
***
那時他才十三歲,還是幼童的年紀。
這樣的年歲,仿佛一切的任性妄為都可以被一句“頑童無知”所寬宥。他在一個個幽暗的清晨或黃昏溜出少陽院,在大明宮的千門萬戶間徘徊逡巡,他知道他的母妃再也不會在他身後安靜地等他歸去。
五年了,母妃死了五年了。
宮裏的女人都說,太子是個沒心沒肺沒臉沒皮的孩子,顏德妃在的時候他不盡孝,顏德妃死了以後他還貪玩,雖則偶爾見他獨個在顏德妃生前最愛的百草庭中流連,可是那又有什麽用呢?
說得沒錯啊。他問自己。
那又有什麽用呢?
橫豎太陽還是東升西落,橫豎大明宮不會塌,曲江水不會倒流,而他每日裏穿的衣裳都不能透出分毫的悲傷reads;[綜英美劇]躍動的靈魂。
他就是這樣一個無藥可救的孩子。
這個無藥可救的十三歲的孩子,在一個爛漫的春日裏,在秘書省窗外的柳蔭下,遇見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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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女人。
“你為何不讓我見見你的模樣?”
“我阿家說,女孩子不興給外面男人瞧的。”
“你真聽你阿家的話。”
“難道你不聽?”
“我阿家死了。”
那少女不再說話了。他趴在窗沿上望過去,只看見她的側影,長發掩了她的臉容,只露出尖尖的下颌與纖白的頸,像傳說中的狐貍精。她的襦裙是嬌豔的杏紅,衣料貼着窗兒,他好幾次想伸出手去觸碰一下,卻又猝然收回。
她就像一幅畫,他害怕自己将她驚動了,這畫裏的人就消失了。
融融洩洩的春日,酥風中的柳條拂得人心發軟,那大約是男孩第一次感受到*的疼痛。由潛滋暗長,漸至澎湃洶湧,他卻連她的臉都不曾見過。
他剛來的時候,還需踮着腳。大半年過去,那窗臺已矮至他的胸口。
當他終于長至可以輕松看見窗內情形的高度,她不再來了。
她錯待過他麽?不,不曾的。只是他自己揣錯了心思。在她眼裏,自己是不是始終沒有長大?始終是她窗下,那個巴巴望着她背影的孩子。始終是在她窗下放了許多奇怪物事,又每每謊稱與己無幹的孩子。
他放過死了的蟬,他從大夏天的香樟樹杈上抓下來的。他放過五顏六色的蝴蝶翅膀,他在禦花園裏撲了整整三日才集齊的。他放過一壺夜火蟲1,蓋緊了,大白天裏她拿過去,什麽也沒看見,還說:“你總算不送活物了。”
結果第二日他來時,官舍裏亂成一團糟,下人們都在抓蟲子。
……最後,他放了一管白玉笛。
她為何要走?就如母妃一樣,無視他的守候與挽留。他後來在書裏讀到了宋玉的兩篇賦,說楚襄王半夜遇見了神女,夜半來、天明去,做了一場了無痕跡的春夢。
他便覺她也是自己的一場春夢。
她也不過是自己的一場春夢。
好端端的人,為什麽要為一場春夢費神?
他發笑,一旁的劉嗣貞看得愣住。寒冬的雪影裏,少年團着暖爐,籠着白裘,厚厚袖底一卷書,也不怎麽翻,只一個人發笑。
“劉公公,”他笑道,“你說怎麽就有人,偏愛同別人去争去搶,也不要到手的好貨呢?”
劉嗣貞凝着他道:“那所争搶的東西,該當更好上十倍吧。”
他拍手大笑:“不錯,你說的不錯。”
後宮名位,君父枕邊——
可不正比他這個廢太子好上了十倍?
可他偏不甘心。
他偏要去招惹她reads;[綜]赤司家的平和島。
那一日撕破了往事,段雲琅也就不再遮掩。從此總借着些奇怪的由頭來看望殷染,其中最奇怪的,就是總托他大兄東平王的名。宮裏不多久全都知道了,東平王與含冰殿的殷寶林眉目傳情,全靠陳留王在其中牽線搭橋。這事情漸而傳到了聖人耳中,聖人不以為忤,只是好笑:“原來朕的大郎,也是有人歡喜的。”
許賢妃柔聲道:“大郎雖然性子鈍了些,卻也一表人才,還是個頂聽話的。可見殷寶林的眼光,着實不差。”
這話說得婉轉,兩面奉承,滴水不漏。段臻笑道:“只怕委屈了殷少監。朕的兒子底細如何,朕可是清楚的。”
這話隐隐卻是拒絕給兩人定親了。許賢妃只抿唇陪笑,不再說話,回到承香殿,便着人将張士昭傳了來。
“禀娘子,”張士昭說話極慢,每個字都拖得很長,尾音還會發顫,“陳留王這幾日只在左翊衛處當值,并不曾入內宮來。”
許賢妃輕撫着那團雪白貓兒,曼聲道:“他與那殷寶林,過去可認識?”
“這老奴可不清楚。”張士昭賠笑,“只聽聞殷寶林是殷少監一個妾室所生,絕未見過多少世面的……哎呀,老奴該死!該死!”說着他已自己掌起嘴來,“老奴怎麽敢嚼殷家的舌頭,老奴該死!”
許賢妃纖纖五指都陷在白貓柔軟的皮毛裏,許久,才挪開,“張公公記性倒好。”
張士昭已倉皇跪下,連連叩首,只恨自己口無遮攔,一時竟忘了殷少監是許賢妃的姊夫。許賢妃斜眼看他,“便是聖人都要賣你們這些公公三分薄面,張公公如此,本宮實在承受不起。”
張士昭忙道:“娘子說哪裏話來,老奴只想一心一意侍奉聖人和娘子,至如高公公那樣封侯拜相的富貴,老奴是沒那個緣法的。”
聽見了高仲甫的名號,許賢妃忽而擡頭看了他一眼。老宦官謙卑地弓着身,表情高深莫測。她移開目光,淡淡道:“我也不指望你一心一意侍奉我,只求你一心一意侍奉好凝碧殿那個最金貴的主子,我也便寬心了。”
***
沈素書素來體弱,每到了冬日,手腳生寒。今次懷了身子,聖人一早便吩咐在凝碧殿生起地龍,又命大內多添好炭過去。于是整座凝碧殿便如冰雪中的火爐子,進去不嫌冷,只嫌熱。
這些都是殷染聽戚冰說的。戚冰與沈素書住得近,時常往凝碧殿去走動,偶爾帶些藥材。殷染看戚冰一襲水紅的襦裙,眉間花钿輕綻,容色端麗無雙,也不說她什麽。
日頭往西邊去了,殷染聽着戚冰閑話,心中盤算着她何時才走。戚冰卻好像越說越起勁,她是教坊司出身,本就最伶俐的,此刻已從宮中歲月講到了教坊辰光,還說起一個樂工來。
“哎,那人模樣倒是興和署裏最周正的一個,只可惜是個戲子。”戚冰嘆道。
“樂工而已,也不是戲子。”殷染心不在焉地接話,又往門外望了一眼。紅煙會意,先出去了,萬一人過來,她還能堵上一堵。
戚冰半晌沒說話,直到殷染都生出了好奇心了,才道:“總之教坊司中都是下九流的人,誰也不能瞧不起誰。”
說完,她便起身告辭。殷染長出了一口氣,着戚冰認真盯了一眼,心又剎那提了上來。好不容易将這祖宗送出了含冰殿的門,回頭望一庭積雪,半輪殘日,卻是連紅煙也找不見了。
不來也好。免我白惦記。
“你在望什麽?”一個聲音忽然如藤蔓自她身後纏繞住她,“是不是惦記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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