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花非花(二)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将小小的段雲璧害得昏迷不醒,他的養母許賢妃慌得直堕淚,聖人連夜守在承香殿寸步不離……過不多時,宮中已傳遍了這一聽起來十分嚴重的消息。

戚冰來找殷染,一直哭,卻不太說話。殷染心中也焦急小七的病情,偏她卻哭個沒完,便抛了狠話:“你哭成這樣,莫不是為了聖人沒去瞧你?”

戚冰重重一噎,擡起腫如核桃的雙眼道:“阿染,你說聖人怎生如此糊塗,将小七交給許賢妃來養?這下小七病了,我們都見不着他……”

“中宮無主,許賢妃暫攝六宮,由她看顧小七,是小七的福氣reads;丈室妻人,腹黑總裁步步逼。”殷染在屏風後邊更衣,強撐着竟夜的疲倦道,“你去不去看他?我跟在你後頭。”

戚冰早有此心。昨夜原本滿以為重獲聖寵有望了,誰知小七突然這一病,她都不知該怪誰;現下天色未晚,料定聖人必然還在承香殿裏看着小七,她挑此時過去,當能見着聖面。

殷染是熟知戚冰這副真真假假的心腸,故而幹脆挑明了說,戚冰自然樂意之至。兩人一路風塵仆仆趕到承香殿,卻愕然看到守在殿前的是周鏡。

上一次見到堂堂宣徽使做這樣低等活計,素書都還在世。

似乎每到了與素書有關的時候,聖人就總會做些……有違祖制的事情。

可那一夜,直到素書的屍首從禦花園筆直地擡去掖庭宮了,聖人都沒有出現。而後,因為聖人長久不開口,掖庭宮的人拿這一具才人屍首都頗不是辦法,大雪天的,阖宮寒碜;那時已下了掖庭的殷染只得托人去問沈家人,卻又得知沈尚書全家外放,只剩了幼女青陵一個,在京師孤苦無依。

她讓青陵過來接走了素書的屍首。

她不知道,聖人對素書,究竟還有沒有一點憐惜?便任素書抛屍荒野,他都不在乎的嗎?在素書分娩的殿外守候終日,急不可耐地要給素書昭容之位,抱着素書的孩子歡欣雀躍——殷染很困惑,她發覺自己其實并不那麽了解男人,甚或,也并不那麽了解感情。

此時周鏡既在,她只好拉了下戚冰的衣角,道:“我們還是莫去了。”

戚冰一怔,“為何?”

“裏邊想必亂成一團,周公公在此,就是攔人的。”殷染努了努嘴,“沒的撞個釘子。”

戚冰咬了咬唇,顯然是不甘心的,卻不得表露,道:“那我等等。”

殷染微挑了下眉,“這要等到何時才了?你想給許賢妃看笑話,還是想給她下馬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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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冰臉色微白,冶豔的眉峰稍稍蹙起,凝注她半晌,道:“你半夜不歸,想是累了,先回去吧。”

“這又好笑了,”殷染漫然一笑,“我本是天不管地不管爺娘都不管的一個小小宮人,我半夜不歸,與你又有什麽幹系了?”

——她想,若是此時有人經過,定能看出,她的笑容全是破碎和恐慌。

頭一次,她沒能聽出戚冰話中的弦外之音。

她一直知道,戚冰是了解她的。而如今,她必須知道,戚冰究竟了解她多少。

她二人一直是吵慣了架,過去都是素書勸着,現在素書沒了,吵到末處,索性便是沉默。今日更好,殷染徑自走了。

戚冰望着她的背影,許久,卻被周鏡喚回了神:“戚娘子怎麽在這裏?雪後大寒,娘子莫着了風涼。”

她倉促回頭,堆了滿臉的笑道:“周公公好。”

周鏡擺擺手,身為內宮貴宦,又是聖人身邊伺候的近人,周鏡卻無半點架子,“戚娘子若想面聖,這會子便能進去了。只是莫太久了,聖人熬了一宿,清晨睡了一個多時辰,方将起來。”

他說一句,戚冰便應一句,唯恐自己擺得不夠恭敬。周鏡說完,側身給她讓了道路,她深吸一口氣,正了正端麗的衣裙,卻又揉了揉通紅的雙眼,便即邁步而去。

***

殷染再度回到掖庭,時辰已近晌午reads;幕府将軍本紀。她草草用了點飯,便倒頭補眠。身子酸痛一點點又浮凸出來,往常都未覺這樣辛苦的,看來虧心事做太多,果然要報應在自身。

她閉上眼,又想起今日拂曉時分,滿庭冰雪,他倚門含笑,風流無限,輕吟道:“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

這莫非要成了她的命?

如魚游沸鼎,如燕巢飛幕,危險,刺激,悖德,亂法。

死守這一個秘密,直到她毀滅了它,或者它将她毀滅。

可是少年的目光清豔,身軀火熱,總是在誘惑着她,讓她不由自主,讓她無以複顧——

不知為何,她忽然念及興和署中那個名叫離非的樂工。戚冰在他的身下輾轉呻-吟的時候,是否也想好了自己還要圖求聖寵?戚冰的想法,總是比她來得爽利得多。

果然,第二日,她便聽聞聖人往拾翠殿去了。原來七皇子患病,戚才人一大早就去探望,雖然容顏修飾得一絲不茍,卻仍見得哭紅的雙目,關切與焦急都忍得極其辛苦。聖人溫言相問,她終是哭得梨花帶雨,又提及過世的沈才人如何可憐,全不以自己空守整晚清思殿為意,着實叫聖人感動了一番。此後聖人白日必去承香殿一遭,看望七皇子;晚上則必去拾翠殿歇宿——據說——是與戚才人一同懷念沈才人。

嚼着舌根的一衆婦人都道戚才人這回是真的轉了運了,大夥兒都趕去拾翠殿讨好逢迎;可是誰也沒想到的是,給了戚才人轉運契機的七皇子雲璧,竟真是一日病似一日,到年關将近時,竟是奄奄一息了。

臘月深寒,百官懈怠,聖人卻硬是領着衆臣往城外郊祀巡祭,又早早地将吏民都賞賜個遍,而後,聖人更命将七皇子從承香殿中挪出,搬入了清思殿。罷了早午二朝,公卿提前休沐,聖人每一日每一日地,只是守在七皇子床前,以至茶飯不思,以至庶事荒廢。

所有人都道,聖人是真心疼愛七皇子啊。

只宮裏的女人還會說,聖人是真心眷戀沈才人啊。

殷染聽着這些閑言碎語,也不搭理,只是逗着自家的鹦鹉。有人便在她背後指指點點,過去和沈才人那樣要好,沈才人殁後卻立刻撇清關系、甚且狠踩一腳,到如今沈才人只孤苦伶仃一個小皇子,她猶是不聞不問,當真鐵石心腸!

殷染充耳不聞。

她是鐵石心腸的不假,可是怎樣才算有心肝呢?像戚冰那樣,整日裏把素書挂在嘴邊,以素書故友的面目夜夜留住聖人?

也不是不好,只是頗無趣了。

殷染便自做着自己的事情,直到臘月十八。

這一日,出了一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情。

那素來以頑劣着稱的陳留王段雲琅,做了一件極其頑劣、簡直卑劣的事情。

他宿衛之時,闖入清思殿,在弟弟的病床前給聖人跪下,道:“人病則有藥石,國病則有君王。君王理國不理病。”

聽說這事,殷染臉上終于有了表情,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不忠不孝,不友不恭。

他如今終于是占全了。

正悄悄議論此事的宮人古怪地看着她,那表情就與看着她那只會念經的鹦鹉是一模一樣的。

她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冠,道:“婢子方才得葉才人令,須往流波殿一趟,請諸位姐姐多多擔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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