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飄茵堕溷(三)

他若有日被人害死,她會來看嗎?

如是想着,段雲琅慢慢将腿抻了抻,劇痛竟給了他冷靜,讓他得以壓下了所有亂緒,撐着床慢慢地坐了起來reads;竹馬去哪兒。

原來冷汗已濕了重衣。

“殿下?”劉垂文又擔憂地喚了一聲,“我阿耶到了,正候着您呢。”

段雲琅心神微凜,道:“快請進來。”

劉嗣貞回身接過劉垂文手中的燭臺,又合上了門。

一時間房中盡亮,床頭的段雲琅不由擡袖擋了擋光,道:“阿公怎麽來了?”

劉嗣貞見他氣色,搖了搖頭,“殿下倒是跪糊塗了,出這樣大事,老奴如何放心得下?”

段雲琅苦笑一下,“是我不省事了,有勞阿公關懷。”

劉嗣貞放好燭臺,室中光芒便依約凝定下來,四周陳設一點點自黑暗中探出了影。他走過來,掀開被子便給段雲琅捶腿,卻着他往後躲了去。劉嗣貞反而一愣:“不疼了麽?”

見老宦官如此,段雲琅心中說不上什麽滋味,抿了抿唇道:“不敢勞動阿公。”

劉嗣貞沉默了片刻,又走出門去,對劉垂文說了幾句話。不多時,他便端入來一盆熱水,放在床下,道:“請殿下除襪。”

段雲琅卻撐着床柱站了起來,強忍着腿上僵痛,赤足踩在冰涼地面上,道:“身上太髒,直去沐浴便好。”

劉嗣貞喊:“殿下!”

段雲琅回身望着他。

劉嗣貞恭敬地團着袖,垂眉看着地面,“承蒙殿下喚老奴一聲阿公,老奴一把碎骨頭,原是萬萬承受不起。只是老奴伴着殿下一路走到今日,殿下的一切辛苦老奴都看在眼裏,實有不忍心處,也不敢在殿下面前堕淚。老奴絕沒有旁的企求,只盼着殿下安穩而已,所為一切,也都為殿下日後的大業清淨,老奴是心甘情願,自作自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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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平平靜靜地說了這樣一番長話,段雲琅半晌沒有動彈。凝目看去,老宦官梳攏的發髻已是灰白參半,他想了想道:“阿公今年方四十有六吧?”

劉嗣貞愈發低下身子去,仿似是顫抖的,“多勞殿下記挂。”

段雲琅嘆口氣,一個字、一個字地道:“原來她果真沒有冤枉了我。”

這一句劉嗣貞不曾聽懂,卻又依稀聽懂,還未說話,段雲琅已伸過手來,扶起了他,又拍了拍他的手背。

“阿公,”他輕輕跺了跺腳,那劇痛又傳遞上來,痛得他一時失了言語,許久才道,“你看,我家中是不設茵褥的。”

劉嗣貞微側過頭,看着他。

“是我付不起那個錢嗎?不是的,我再不濟,這點小錢總是有的。那,是我不願意嗎?怎麽可能呢,大冬日裏,誰不願行動都在輕暖的地衣之上?”段雲琅淡淡笑了笑,桃花眼角微微挑起,“我是被廢的太子,阿公。茵褥地衣,于一個廢太子而言,太過奢侈了。畢竟古往今來多有廢太子,卻從未有哪個廢太子坐了太極殿,是也不是?”

劉嗣貞微微張口,一雙老目定定地凝着他,許久,苦笑一聲,“老奴不信。”

段雲琅溫和地問:“不信什麽?”

“老奴不信殿下真就這樣淡泊。”劉嗣貞搖了搖頭,語意十分篤定,“殿下自幼就是極有主張的孩子,老奴不信自己看走了眼reads;撿愛。殿下若當真不同意老奴這回的做法,又為何要去惹怒陛下、轉移大家的視線?”

段雲琅沉默了。

“殿下其實早已猜出來,七殿下的病是老奴所為。”劉嗣貞緩緩地道,“其實七殿下那樣小,目下确實還看不出什麽來,老奴也不敢太過分,只用了一點虛藥,只為處理許賢妃。可是殿下,有一樁您現在就得清楚——為人君者,切不可太過慈軟啊殿下!”

段雲琅輕輕抽了一口氣,臉色愈白,白如琉璃,竟隐約可見肌膚下跳動的血管。

“殿下!”劉嗣貞重重地道,“殿下若敢說自己對太極殿真是毫無野心的,老奴這便放手,去将樞密院的事都一概辭了,告老家去!”

忽爾過堂風吹,将燭火激得一蕩,段雲琅的臉撲朔在明昧之間,薄唇抿緊成一條線,沒了血色。

老宦官眼中微濕,凝注着他時,似慈祥的父,又似卑謙的仆。這是他看着長大的孩子,他知曉他的頑劣,也知曉他的才俊,知曉他的冷酷,也知曉他的孤獨。

劉嗣貞想起許多年前,他以中使身份送旌節到魏州,一路謹慎,跋扈的魏博節度使亦挑不出錯處。那時掌政的還是顏相,顏相便拿着他的奏表與聖人說:“劉嗣貞公清奉法,與其他內闱寺人絕不相同,其才可堪大用。”聖人于是召見他來,任他為少陽院使,并言道:“五郎貪玩,心性浮動,望卿多加教誨,佐成賢君。”

後來跌跌宕宕間,他也曾無數次揣摩顏相和聖人這兩句話。他揣摩自己的“公清奉法”,也揣摩顏相所指的“內闱寺人”;他揣摩殿下的“心性浮動”,也揣摩聖人期望的“佐成賢君”……他終于顫巍巍地擡起眼,道:“殿下,老奴今年四十有六,從今能伴在殿下左右的日子,也已無多……然而老奴放心不下啊,殿下!”

段雲琅的身子重重一震,仿佛這才被他喚回了神來,茫茫然轉過頭,道:“阿公。”

這一聲“阿公”,喚得劉嗣貞心中酸澀難捱,“其實……”

“阿公,我原來,”段雲琅卻未聽他說話,只寡淡地笑了笑道,“我原來,是有野心的啊。”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原來,見過了延英殿之後,再如何冷,都不想下來啊。”

***

夜深,燭火高燒。

“無論如何,阿公這回草率了。”

“七殿下生而體健,老奴的想法,原是讓許賢妃再不能控制他;現在已達到了。”微微嘆息,“殿下心慈。”

“心慈嗎?”推開窗,見一庭冰雪澆漓,“也許,我只是自私而已。”

“君王之私,便是天下之公。”

輕輕地冷笑,“阿公啊,這話就不要拿來哄我了。”頓了頓,又道,“還有,往後這樣的事情,決不可擅自從事。否則,休怪我棄卒保車——”

四更時分,劉嗣貞披上鬥篷,出門之前,回頭望了一眼。

兩宿沒睡的段雲琅仍坐在案前,不知在想些什麽,眼神寂靜。

“殿下,”劉嗣貞忍不住道,“您為何不就國去?這可是旁人求也求不來的……去地方上,縱只一年半載也可掌住實權,回來時還怕沒有勝算嗎?”

段雲琅擡起眼,看了他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我不走。”

他只說了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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