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不可說(一)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試述之。”
新來的侍讀程秉國身兼宰輔,臉龐方正,甫一到集賢院便甩下了十幾張白紙,閉着眼坐在堂上,道:“請諸位殿下完成此題,再去用膳。”
東平王雲琮苦着臉對段雲琅道:“五弟,我好想吃飯哪。”
“東平王殿下,陳留王殿下,請勿交頭接耳。”
段雲琅白了大兄一眼,低頭,對着白紙發呆。四兄淄川王這回竟也來了,只是總在咳嗽,約莫每咳上一刻鐘便落下兩個字的樣子。淮陽王題了個大名便交上卷道:“不巧,小王有些餓了。”
程秉國微睜開眼,道:“不過,重做。”
坐在他們兄弟四個後方的,是七八個陪讀的宗室子弟、天子侄甥,一個個倒都是坐姿端正目不斜視運筆如飛,顯見得對這等聽當世名儒授課、伴天潢貴胄習書的機會極為重視,都不肯落于人後reads;我的奪命小情人兒。
——按說本朝諸王,散居十六宅中,當擇通經明禮之人分別于宅中講讀即可。然而聖人卻不這樣做,他讓幾個皇子同宗室親戚子弟每隔半月到宮中集賢院聽講,所選的侍讀更是身居宰輔高位的程秉國,迫得這些個最刁滑的學生一個個叫苦連天。
段雲琅覺得滑稽,自己過去為太子的時候,母妃曾與父皇提過好幾次,道是五郎将長大啦、該,可父皇從未搭理;如今沒有太子了,父皇反而嫌他們兄弟全是不通經義的草包。
過去他沒有正兒八經的三師三保,除了母妃拿小書與他傳授的一些,便全靠他自己成日往秘書省裏跑。蘭臺石室藏書多,他年幼、嘴甜、有錢,常能哄得內官開門,放他進去看上整整一日的書,再慢悠悠地蕩回少陽院。
小小的太子在那巨大而微涼的石砌的樓宇中,讀了許多本書,懂了許多道理,遇見了一個女人。
後來,女人走了。
而他,發現自己已懂的所有道理都無法解釋這個女人的突然離開,也就再不想讀書了。
段雲琅百無聊賴地拿起了筆,落下寥寥數字——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夫人皆有私,所私者何?蓋皆欲得而不失焉耳。”
人生世上,皆有私欲。私欲究竟為何?無非就是沒有的時候,便欲得到;得到了之後,便不願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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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世上,有那麽多的欺騙、背叛、仇恨、折磨……帝王君長之家,誰肯失去那一世榮華?而他,見過了那一襲紅影的他,孤獨地等候在她永遠不會再出現的窗下,那份心情,誰人能懂?
段雲琮咬着筆杆在一旁觑他臉色,小心翼翼道:“五弟,我那鹦鹉……”
“東平王殿下,陳留王殿下,請抄《春秋經》三遍,明日交。”
***
饑腸辘辘地離開集賢院,段雲琅心中實在已将那老匹夫罵了千遍。偏段雲琮還在他身邊念叨:“五弟啊,《春秋》是什麽東西?它和夏冬是什麽關系呀?”
段雲琅驀地剎住了步子,呆頭呆腦的東平王險些撞他身上,愣愣道:“五弟?”
“大兄,”段雲琅緩緩沁出一個清豔的笑來,“想不想去瞧瞧你那只鹦鹉?”
東平王忙不疊地點頭,“想啊,想啊!”
一路風塵仆仆趕到掖庭宮,段雲琅想着,這回有大兄做盾牌,無論如何也能蹭上她一頓飯了;也不知她是否還在為小七的事情生氣?若是,他也只好死皮賴臉給她賠個禮了。
她那樣好心好意來提醒自己,自己還全不領情,也是忒沒心肝了。
而況劉嗣貞做的事情,與他做的,并沒有分別。而況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他在心底裏早就想過十七八遍了。
他只是沒膽子下手罷了。
然而剛到掖庭宮門口,卻見到左神策中尉孫元繼在指揮着人做什麽,心中着實吃了一驚。腆着臉迎上前去,笑道:“什麽風竟将孫公公吹來了?真真稀奇得緊。”
孫元繼與高仲甫同掌神策,與後者從來是言行一致。此刻看他一眼,孫元繼的目光落在陳留王身後的東平王,輕輕笑了一聲,“殿下說笑了。老奴奉聖人旨意,來查掖庭污穢,殿下小心着些,莫要髒了玉體。”
“污穢?”這話玄虛,倒叫段雲琅好奇了,“公公說的什麽污穢?”
“七殿下的病啊reads;離婚女的外挂修真。就是被這一股子污穢之氣給害了!說不得,宮裏頭腌臜事情太多……”孫元繼冷漠地笑笑,望向他處,“哎,一個個查過去,莫要遺漏了!”
段雲琅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偌大掖庭家家門戶俱開,一個個宮人都站在積雪庭院裏,幾個內官穿梭其間,也不知怎樣就能找出所謂“污穢”來。段雲琅粗略一看,其中并無殷染。
劉嗣貞啊劉嗣貞,這回你讓小七生的病,可是成了旁人順着爬的藤兒了……
有人來與孫元繼說了兩句話,後者眉頭便皺了起來:“催,催不動闖門便是。”
段雲琅展顏笑道:“看來小王今日到的不是時候。”轉頭,“大兄,今日看不成鳥兒啦。”
段雲琮一聽,頗不高興:“為何呀?我要看我的鹦鹉,誰還能攔着我嗎?”一下子盯準了孫元繼,“是你?你為何攔在門口?”
這東平王殿下說傻也傻,可是擰起來真與常人不同,倒叫孫元繼也覺頭疼。不論多傻,他到底是皇長子,明面上不敢得罪,只假笑道:“殿下要看什麽鹦鹉?”
段雲琅接過了話頭:“大王的鹦鹉昨晚上不見了,據聞飛到了掖庭宮裏來,我們這才巴巴兒尋了過來……”突然頓住。
就在此時,驀聞撲棱棱振翅聲響。
在段雲琅擡頭看見那鹦鹉之前,段雲琮已經當先大叫起來:“那是我的!我的鹦哥兒!”肥碩的身軀便往外追奔而去,“別飛呀,下來!下來!”
孫元繼眯眼笑道:“看來這鹦鹉頗通靈性,特地飛出來尋主人呢。”
段雲琅全沒聽見。
他只覺心頭重重一沉,一種危險的預感彌散心腔,逼得他窒悶不能呼吸。他再次回頭望了一眼那深深掖庭,便跟着東平王一同追了出去。
那鹦鹉飛得不高,偏東平王太胖,每每跳起來抓鳥,姿态滑稽,哇哇亂叫。那鹦鹉片刻後停在了掖庭宮東牆的通明門上,歪着腦袋,眼珠一轉看着他們,好像很好奇似的。
段雲琅拉住了上蹿下跳的大兄,擡臉對那鹦鹉小聲道:“好兄弟,你怎麽到處亂飛呢?”
鹦鹉拍了拍翅膀,忽然開口大叫:“如來所說法,皆不可取,不可說!如來所說法,皆不可取,不可說!如來所說法,皆不可取,不可說!”
如是三遍,段雲琅和段雲琮兩兄弟俱都傻眼了。
段雲琮傻眼,是因他絕想不到自己養的鹦鹉會說人話。
段雲琅傻眼,是因他絕想不到這鹦鹉不僅會說人話,還居然能念出一句《金剛經》。
兩人在寒風中呆了片刻,那鹦鹉突然俯沖下來,往段雲琅額頭上狠狠一啄!
“如來所說法,皆不可取,不可說!”
說完,那鹦鹉便拍翅往回飛去!
段雲琅扶着被戳出了血的額頭,只聽東平王大喊着:“回來!給我回來!”連忙拉住了他的衣服,道:“大兄莫追了,那不是你的鹦鹉。”
段雲琮又愣住。今日發生的事情實在沒有一樁是他能懂的。
“那明明是我的……”
段雲琅苦笑道:“你也不想想,就你,怎麽養得出會念經的鹦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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