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不可說(二)

晴好了數日,堅冰卻猶在,雪光與日光交映入這冷透的房間,已是極亮堂了,卻偏還點起了一支蠟燭。

殷染手中卷起了一張紙,慢慢地湊近了那燭光。

她的面色慘白如鬼,嘴唇失了血色,卻被拼命咬住,咬出了猩紅的皺褶。頭有些暈,但心不能亂,手有些顫,但心不能亂。

那紙條已挨近了燭火的邊緣——

“嘎嘎!”

一聲尖利的鳥叫,驚得她險些打翻了燭臺。紙條還未點着,被她一把揉進了手心,略微發痛,但能讓她清醒。

轉過身來,那鹦鹉已經飛了回來,乖乖地扒住了鳥架。她急急走到門口去看了一眼,宦官們已經查到她隔壁第二間房,馬上就查過來了;而那兩兄弟,似乎已經離開。

她關上門,對鹦鹉安撫地說了句:“乖兒,可見着他了?”

鹦鹉瞪着她:“嘎嘎!”

殷染長長呼出一口氣,再次走到燭火邊,慢慢地又将手中的紙條卷開reads;重生之財閥鬼妻。

陌生的字跡,全然陌生的字跡。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

不過十二個字,已足夠判她永不超生。

清晨時分,一個小內官給她送來了這張紙條。她盤問他許久,他偏是守口如瓶,絕不肯說自己是哪個宮的。殷染冷眼看他服制,顯是大明宮哪家娘子的內侍,與外間沸反盈天查“污穢”的左神策中尉孫大公公卻是半點幹系也沒有。

——那一日清晨的百草庭中,當段五對她吟詩之時,難道還有旁人?

——什麽樣的人?禦花園的宦官宮女?顏德妃、段五或她自己的親舊仇敵?還是僅僅一個自以為得了寶貝把柄的過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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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趕在這個節骨眼上給她遞來這樣的訊息,是示威?是市恩?還是——幹脆地,要她的性命?!

孫元繼已領着人在外頭踢門。

她看着那紙條在火中蜷成了灰燼,又将灰燼全部倒進了香爐裏蓋死,才去開門,不等孫元繼開口便笑道:“各位公公來查案子不是?都請進來吧,婢子這小地方也沒什麽值錢的,各位公公随意的。婢子卻不巧還有些生計要做,就先失陪了。”

說完,她竟就這樣大敞着門任他們翻檢,自己則大搖大擺地離去了。

孫元繼眯着眼,眼神下瞟,看見她藏在袖中的手露出一點沾了灰的指甲蓋,不動聲色地轉頭,“搜。”

***

戚冰仿佛是一早料到殷染要來的,已着了芷蘿在殿門口候着,領着她一邊往內一邊道:“七殿下這病來得蹊跷,戚娘子便說讓各宮娘子都抄些經文,再合作一處,預備當做沖喜的小禮送去清思殿呢。”

殷染偏頭打量着她道:“臉上怎麽了?”

芷蘿伸手捂住自己被燙傷的半邊臉頰,搖了搖頭,不說話。

殷染也就不再問了。

撩開簾子,果然見戚冰端端正正坐在書案前,執筆抄經。殷染走過去,她也不迎接,只道:“你總這樣來,也不怕給人瞧見了說話。”

“我有什麽好怕。”殷染笑笑。

戚冰擡起頭,看見她在笑,自己也笑了一下。

那笑意沒有入眼,便消散了。

低下頭,筆尖動得飛快,“小七這樣,我也……擔憂得緊。”

殷染沒大沒小地坐到她身邊,伸頸子看了一眼她抄的東西,咋舌道:“竟是《阿含經》?我過去原不知道,你還是能寫字的嘛。”

戚冰怒而擱筆:“你又小瞧我了不是?秘書省裏泡大的,很了不起麽?”

殷染便笑起來,雙眼都彎成了一雙月亮,“可惜我不夠格,不能為戚才人分憂了。”

戚冰靜了片刻,嘆口氣,“那夜的禦宴上,多謝你了。若無你的主意,我何來的今日。”

殷染不答,只自案底抽出來一摞紙,細細地看過。戚冰道:“你怎就知道抽底下的看?”

“你要呈上清思殿時,自然将自己的放在上面。”殷染毫不避忌地道。戚冰也不惱,點了點頭:“跟你說話果是不費勁的reads;鳳傾天下之獨霸後宮。”

殷染一張張地翻過去,《阿含經》經文生僻古奧,後宮諸女字跡不一,看來也頗傷腦。戚冰原不理她,待見她看得入了神,好奇地問:“你在找什麽嗎?”

殷染拈出其中一張,“這是誰寫的?真真一手好字。”

戚冰掠了一眼,“李美人。”

殷染仔仔細細地盯着那張紙,來來回回看了十餘遍,末了,重複道:“真真一手好字。”

***

自掖庭宮回來後,段雲琅已經好幾夜沒有合眼。

小雪簌簌撲在窗上,映出隔壁微茫的燈火。四更了,淮陽王大約還沒有睡,段雲琅翻了個身,只覺那燈火仿佛是跳在自己眼皮子上的。

幾日前那亂飛的鹦鹉的叫聲,凄厲,竟好似是人在叫。

它叫——“如來所說法,皆不可取,不可說。”

它是阿染教出來的鳥兒,它會念經,而且——據說——它還知道該在什麽時候念什麽經。這當然是邪極通神的笑話了,但很有可能,阿染是有意讓它給他傳來這句話的。

這話究竟什麽意思?

阿染究竟想告訴自己什麽?!

他想啊想,再想不出來,突然一個翻身自床上坐起,草草穿好衣裳,披上鬥篷便往外沖去。

劉垂文已睡熟,他一個人将馬匹從黑暗的馬廄裏牽了出來,策馬往掖庭宮方向奔去。

冷風夾着雪粒撲打在他的臉上,鬥篷甩出獵獵的聲響,宵禁的街道上沒有一個行人,巡城的兵士見到是他都避之不及,馬蹄嘚嘚急促而空曠,仿佛是踐踏在他的心上。

一個人,一個人往未知的方向策馬狂奔。原來是這樣孤獨的一件事。

寒冷逼得他的頭腦漸漸清醒了一些。待到了通明門外,他反而勒住了馬缰。

一夜未睡的殷染,隐約間聽見一聲輕細的馬嘶,自宮外不遠處傳來。

這樣深的夜裏,怎還有人在街衢上跑馬?她揉了揉眼睛,披衣自床上坐起,堂上的鹦鹉也不安分地蹦跳起來,口中含混地不知在說些什麽。

燭火燃了一整夜了,光芒愈趨微弱,殷染只見一屋的寡淡陳設都在自己眼前昏暗地搖晃。她不知自己在等待什麽,可她就是沒能好好睡去。

她漸漸嘆出一口氣,走到堂屋,在鳥架下擡起頭,低聲道:“他不會來了。”

鹦鹉仿佛聽懂了一般,奇異地沉默了下來。一人一鳥,同樣幽深的眼珠,在黑夜中無聲地對視。

殷染攬着衣襟轉過頭,窗外,細碎的雪花在空中寂靜飄落,冰雪之上,是一輪永遠無情的月亮。

高牆大門隔開了兩個世界,他在牆外,她在牆內。

他低下身子,輕輕拍了拍馬脖子。躁動的馬兒終于不再蹬蹄,他擡起頭,還是一樣的月亮。

永遠無情的月亮。

他慢慢掉轉馬頭,一人一馬,靜靜地離去。

當段雲琅頂着烏青眼圈回到王宅,天色已然拂曉。他還來不及換上一身衣裳,孫元繼已将“污穢之氣”查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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