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業火(三)

腹中主意底定了,殷染對于這樣守株待兔的把戲,卻也并未提起什麽興致。

斜倚着憑幾,懶懶擡眼,掃向這一間幽暗的書閣。聖人愛讀書,是以後宮人人都愛充作知書達理的模樣,戚冰也不例外。這閣中的書都是簇新的,因時時有人拂拭而常葆整潔,但顯見得毫無人氣。

一間書閣啊……不知是多久以前,她也曾一廂情願地肖想過,若自己能有一間書閣,就好了reads;夢回清明上河圖。

殷家太吵了。

母親會打罵她,兄姊會侮辱她,下人在背地裏嚼着舌頭,就連家中請來的西席,也不肯分她一冊書。

她還記得那西席皺眉嫌厭的神态,他說:“殷狀元平生文采華贍,某佩服之極。只是這家中半裏小事,狀元郎卻做得不好。”

父親便擁着她給那西席賠罪道:“是殷某顧慮未周,這便帶她出去,請先生繼續授課。”

她仰頭看着那西席,雖然個頭矮小,眼神卻冷冽如冰。他有我阿耶厲害麽?我阿耶過去是狀元,狀元哎!是從大明宮宣政殿裏走出來的狀元郎,是在曲江池邊擺過大宴的狀元郎哎!他有什麽資格對我阿耶指手畫腳?

“不過是個下人。”她反而婉轉地一笑,發出了聲音。

那西席的臉色變了,變得極難看。

父親也突然冷了臉,“啪”地一聲反手就給了她一巴掌。

她捂着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阿耶……”

父親沒有回應,只是将她拖出了屋子,狠狠地一丢,“跪着!”

她在冰涼的庭院裏跪了一日一夜。

腿腳全麻木了,血液仿佛是倒着流的,腦袋裏嗡嗡地發暈。可她仍然覺得自己全沒說錯。

明明是母親先遇見父親、先嫁給父親的,明明是那許氏死乞白賴非要纏上父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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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那些亂七八糟的外人,他們什麽都不懂!

她不知悔改地跪着,沒有人來看她,不管是父親、母親還是紅煙。更不要提那幾個嫡生的兄姊。到第二日清晨,不知是睡過去還是暈過去的她被人拍醒,迷迷糊糊睜開眼,瞧見的是父親。

父親關切地望着她,然而那份關切卻又太隐忍,隐忍如他鬓邊小心掖住的白發。他看了她半晌,直到她意識漸回清醒,才忽然伸臂抱住了她,喃喃:“阿染……”

現在想來,她也覺奇怪,在那個空曠的家裏,為何最疼她的卻不是與她一樣受人唾棄的母親,而是那個仿佛是萬惡源頭的父親呢?

她小小的臉貼在父親溫暖而寬闊的懷抱裏,有些想不通,可她也不願再想。她打從心底裏可憐他,但她不打算告訴他。

她貪戀他的懷抱,父親的懷抱。

父親小心地拍哄着她,低聲道:“阿染若果真想讀書,不妨到阿耶的官舍來,那邊的書是最齊全的……”

一聽見可以不用終日呆在這個亂七八糟的家裏,她立刻就點了頭。

如果叫她知道後來在秘書省的官舍裏她會遇見了誰,她當初無論如何,都要先思索一下,再點頭的。

***

“殷娘子。”芷蘿在簾外小聲喚,“請随婢子來吧。”

這是戚冰獨特的逐客令。殷染最後看了一眼書案上那沓經文,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出得拾翠殿,才發覺外間已是黃昏。大明宮的黃昏是泛金的,在青瓦白牆間來回沖撞,便漸漸地黯淡了雲霓之下的諸光諸色。她一人獨行,繞過禦溝,有一片小小的杏花林,寒冬時節,全只剩了一杆杆堆雪的枯枝reads;重生修真食為天。枯枝之間,她忽然聽見一個鈍鈍的聲音在哭。

“好孩子,你怎麽就死了呢……你死得好慘啊嗚嗚嗚……”

分明是個男人的聲音,卻哭得肝腸寸斷,直令她汗毛倒豎。她斜眼掠過去,卻見到紫袍玉帶的背影,心頭一凜,已猜知此人身份。

明明不該多管閑事的,可鬼使神差一般,她就是走了過去。

東平王段雲琮蹲在地上哭着哭着發現面前籠了一個高高的陰影,愣愣地擡頭,“你是誰?”

殷染的嘴角抽搐着,手指着雪地上的老母雞:“它死了?”

一聽這話,段雲琮頓時悲從中來,“哇嗚”一聲又嚎啕大哭起來。殷染四周張望着,這颟顸的大皇子在大明宮裏亂轉,身邊竟一個從人也沒有。

怕是沒有人肯伺候一個傻子吧?

宮裏的人,有時實在是聰明得過分了些。

可惜她也不懂如何安慰人,只好站在一旁看着他哭,默默地等他哭完。

雖然外間都傳言東平王愛慕她,可是天曉得,這竟還是她第一回見到東平王。東平王比淮陽王只大了半歲,生就一張白嫩嫩的娃娃臉,加上那雙無辜地亂轉的眼睛,若與陳留王擺在一處,怕是見到的都要以為他是陳留王的阿弟。

東平王哭了半天哭得沒趣了,傻傻地一哽:“你怎麽不說話?”

殷染發愣:“我該說甚?”

東平王道:“說個笑話給小王聽。”

殷染張口結舌:這傻子,竟然還知道自稱“小王”?還是說她看起來就這樣好欺負?眼光微轉,她泛起盈盈的笑意來:“其實殿下大可不必如此傷懷。”

“什麽?”

“你只需将這只老母雞埋下去……”殷染循循善誘,“到了明年開春,就可以收獲好多好多只老母雞了。”

段雲琮将信将疑地看了她許久。

直到她幾乎都要放棄地說出“是你讓我說個笑話”的當口,他忽然搖了搖頭,道:“真奇怪,你怎麽與我五弟那麽像?可是他是男的,你是女的,不對,不對。”

殷染的笑容便僵在了臉上。

***

遭了東平王這樣一折騰,殷染回到掖庭宮時,直是恍恍惚惚。

怎麽又提到他了?

怎麽全天下的人,都要在她耳邊提他?

她點了燭,緩緩自袖中抽出了一卷紙,放在燭火上燒化。安靜地看着那輕薄的紙張被火舌舔舐淨盡,“厭離”、“歡喜”、“解脫”、“無常”,李美人的秀雅字跡所堆砌出的種種世間亂象,也就全都被火舌舔舐淨盡了。

細算來,自百草庭荒唐一夜,中經宦官突來翻查,再到而今,她已有半個月不曾見到段五了。

不見……是對的。

如遇不可掌控之物,便合該放棄。這是人盡皆知的道理。

那一卷經文終于化為灰燼。

殷染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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