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業火(二)
因是年關上,中書門下的閣子裏其他宰輔都已離去,唯程秉國還在整理文稿,看見陳留王大咧咧邁入來,顯然一怔。
“程相。”段雲琅囫囵行了個禮,程秉國連忙回禮:“不敢,不敢!殿下安!”
“程相一邊冢宰機要,一邊還要教導我們這些個不成器的兄弟,真是辛苦了。”段雲琅撫着心口沉痛道,“我們有多不成器,程相前日也都看見了……”
“不過,”程秉國卻一臉耿直地截斷了他的話,“殿下的文章老臣方才讀了,寫得極好。”
段雲琅愣了愣,而後,繼續試圖與他講道理:“程相啊,我大兄他是個傻子……《春秋經》那麽多,他可是連筆都拿不動的……”
“弟不言兄之過。”程秉國正色道,“東平王殿下雖神智未爽,但德操無缺。殿下既有此心,不妨幫東平王殿下那份一并抄了吧。”
“……”
程秉國走到門邊,回過身:“殿下請。”
段雲琅撐着桌子看他,他現在只想抽自己兩個大耳括子。
眼神漫不經心地往桌上瞟,果然見到內侍省遞上的奏本,內夾了神策中尉的批條。這種夾了大珰批條的本子中書門下向來莫說駁了,往往連看都不敢多看的,段雲琅歪着身子靠在桌邊,對老夫子咧開一個笑來:“近來內闱裏鬧得沸沸揚揚的所謂污穢之氣,不知程相可曾知聞?”
程秉國皺了皺眉,道:“神怪妖異,惑亂人心。無非小人借風起浪罷了。”
段雲琅拍了拍手,睜大眼睛道:“程相與小王可想到一塊兒去了!不過這畢竟是幾位公公帶的旨意,哎喲程相您不知道,這幾日小王家裏被他們掘地三尺鬧得雞飛狗跳,明日的經筵,小王只怕來不了啦!”
程秉國看他一眼,捋了捋颏下胡須,半晌,去關上了門,走回來,道:“殿下究竟有何見教,不妨明說reads;我的奪命小情人兒。老臣最怕猜啞謎。”
段雲琅定定瞧着這個老臣,忽然道:“顏相當年,可也是如你這般?”
程秉國一怔,“殿下說什麽?”
“我說顏相,我的阿公,”段雲琅的目光漸漸沉了下去,“當年可也是如你這般,剛直不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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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秉國頓了頓,未幾,輕輕嘆出一口氣,“惡宦臨朝,可惜了忠肝烈膽。”
“先生。”段雲琅一字一頓,卻換了稱謂,“其實學生所交文章,不過上篇。先生可想聽聽下篇?”
“哦?”程秉國花白的眉毛微微一挑。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何也?”段雲琅慢慢地道,“謂綱紀不立,故強奴欺主也。”
***
這一晚,段雲琅抄了整夜的《春秋經》。滿目都是篡弑叛亂之事,抄到後來,筆底仿佛都流着鮮血。
五鼓響時,他幾乎再握不動筆。熹微的晨光一點點自階前移至閣內,照亮了他面前的文卷,他卻覺得,自己再也走不出這片黑夜了。
孫元繼的話還響在耳畔,他知道,有人告發阿染了。
在他和阿染……都不慎而忽視之處,有人,已經抓住了他們的把柄。
而阿染,阿染只管告誡于他,什麽都“不可取”,什麽都“不可說”,可她呢?她究竟有沒有遇見危險,她現在是何景況?
她大約也不是不肯與他說。
只是如今非常之時,她沒有法子說。
心被內疚和擔憂揉成了一團,他愈是想,愈覺阿染思慮深遠而自己簡直無理取鬧……
他将筆一抛,雙掌覆住了疲憊的臉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
戚冰抄經的這段時日裏,殷染常來作陪。若碰上聖人駕到,便由芷蘿領着她繞過側殿偷走。無論如何她如今不想見聖人,而且戚冰也不願讓聖人知道自己總與掖庭宮的人拉拉扯扯,正好。
譬如今日。
黃昏的光漏進這間小書閣來,殷染聽見外殿裏帝妃兩人幽幽細細的說話聲,她低下頭,若無其事地翻檢着那幾張經文。
那日送來的那張紙條雖然是李美人的筆跡,但這主意卻顯然不是李美人獨自能想出來的。
且不說李美人全沒道理在大清早撞入百草庭,即算她真的聽到了牆角風聲,膽小如鼠的她卻這樣挑釁一般地送來紙條,若說要挾殷染,卻又不留姓名,殷染好意等了許久,那邊卻什麽動靜也不給……
李美人的背後,勢必還有人,知道她的……秘密。
那十二個字的秘密。
殷染微微一哂,她其實也覺戚冰這幾番做得太顯,可是戚冰的心機與李美人相去不可以道裏計,自己若主動探問,反而打草驚蛇。
而且,她也不相信剛剛複寵、自顧不暇的戚冰有那個能力在大明宮處處撒網,只為抓她一次現行。戚冰頂多是蹚渾水的。
總之,要想讓那個人現身,最好的法子,還是從膽小又莽撞的李美人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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