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情怯

段雲琅果如所言,第二日就拎着一架嶄新的鳥架,并那一只聒噪不休的鹦鹉,往興慶宮去請安了。

可這回卻沒有見到阿染。

心是沉的,臉上卻挂起了笑,他将鹦鹉架子往琴臺上方一擱,對太皇太後畢恭畢敬道:“太-祖母您看,這鹦鹉會說人話的!”

太皇太後睜着一雙看不清晰的眼,卻道:“你去河南府,可有遭人為難?”

段雲琅懶懶地摸了摸後脖頸,笑笑:“什麽事都瞞不住太-祖母您啊!”

一旁鵲兒掩嘴笑道:“殿下這話說的,您去了那麽久,太皇太後可一直念叨着呢!聽聞殿下在那邊辦了幾件大事兒,可是真的?”

段雲琅擡眼看她一眼,又落下了目光,“也沒什麽大事兒,無非是收了兩個觀軍容使,順帶割了忠武節度使的一半兒産業。”

鵲兒一聽,心驚肉跳,太皇太後卻開心地大笑:“好孩子,有志氣!”

段雲琅哼哼兩聲,“那都是托太-祖母的福。”

“你小時候就同我說,你最讨厭那些不男不女的閹人,把持朝綱,其禍遠甚藩鎮。”太皇太後眯着眼睛,像是在回憶,所說的話卻讓段雲琅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太-祖母說誰?”

鵲兒連忙在一邊打岔道:“聖人當年的宏願,這不就後繼有人了麽?”

哦。

原來是說我父皇啊。

段雲琅頓時懶怠了所有的興致,便片刻前被親人誇贊的歡喜勁兒都消散掉了。

父皇說閹人之禍遠甚藩鎮,這話也不對。宦官專權雖然可惡,可他們的權力到底是皇帝給的,待他們身死人滅,該交的還是得交出來;藩鎮卻不一樣了。他這回到地方上去,見各地節度使堂而皇之受百姓供奉繳納,那蔣彪還擡出來一支軍隊“迎接”他,而他們的軍隊、田産、臣民,都可以罔顧朝廷禁令而傳給自己的子子孫孫——若再不警惕防範,這藩鎮之患遲早釀出漢末那樣的亂世割據。

這些話當然不必與太皇太後這樣一個老人家說,他便對着父皇也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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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相信自己的父皇,一個平庸乃至昏庸了二十多年的太平天子,對他說這些有用麽?

***

鵲兒一邊領着段雲琅往下人所居的小閣走去,一邊低聲道:“那回殷娘子去找殿下,莫非沒有見上面?”

“沒有。”段雲琅笑笑,“小王睡過頭了。”

鵲兒撲哧一笑,段雲琅給她裝模作樣地躬身行了個禮:“此處一切還要勞煩鵲兒娘子了reads;我的非常态總裁。”

鵲兒忙側身避過,道:“現下自是不難,往後我可要出宮了……”

段雲琅眉梢一挑,“我曉得,那邊有個武人,看你瞧了好久了。”

鵲兒跺了跺腳,雙頰頓似火燒般燙起來,“再這樣渾,誰還敢親近你!”

兩人此時已走到一面牆外。初秋天氣,分不清早晚,只是一片混沌的陰沉。在這片陰沉裏,他已聽見隔牆傳出的輕輕笑聲。

鵲兒朝他做口型道:“就是這兒了。”

袖子底下的鳥架上,鹦鹉已開始不耐地撲騰,卻罕見地沒有亂叫。那個聲音,那個暌違了近半年的聲音,就那樣幽幽細細地入了耳,明明清淡淡無情緒,卻偏偏撩得他渾身都發癢。

她只說了一句:“哦,是嗎?”

而後便響起其他宮婢帶笑的聲音:“可不是!那蔣彪本來想給殿下一個下馬威,才如此算計。誰知道殿下料敵先機,先将他一軍!不過殿下在那邊也着實兇險,聽聞還遇上了刺客呢!不過殿下吉人天相,自然處處都能化險為夷的了。”

段雲琅在牆外聽着,只覺又羞又臊。這些事情,在父皇的寝殿裏、在泱泱的朝堂上、在兄弟與臣僚的面前,他都會添油加醋裝傻喬癫地說得有聲有色;可是在她這裏——在她這裏,他卻絕不願她知道的。

他說不清楚心頭那一股煩躁的感覺,只能更仔細地去聽牆那頭的聲音。

她笑起來,“殿下一回來就辦了兩個觀軍容使,氣魄當真不小。”

他的心狠狠一跳。

她在誇他嗎?

他只覺自己已煩躁得沒法再聽下去,不然的話,自己會丢人,會很丢人……他轉頭便要走,險些撞在鵲兒身上,鵲兒訝異道:“怎的了?不是要去見她?”

段雲琅匆促道:“我……我回去好生思量思量,再來一趟。”

鵲兒歪過腦袋,笑他:“您在害怕。”

“那是自然。”段雲琅深吸一口氣,“太久沒見了,誰不害怕?”

額發遮住了少年一雙意味不明的桃花眼,那秀氣的臉龐上竟爾染了些難堪的紅暈。見不着的時候瘋狂地想她,相信自己為了見她一面可以殺人放火都在所不惜,可真到了此時此刻,只隔了一堵牆了,他卻又真的害怕了。

昨夜聽到那句詩時,胸中升騰起來的孤勇,一時間消散幹淨。

在她身上,他從來只顧思念和發洩;而對于他,她卻能理解他野心勃勃的一切。

原來她說自己幼稚……還真是有道理的。自己現在這副樣子……多難看啊。

他不能讓她知道,自己已病入膏肓一至于斯,卻還真的,從來沒将兩人的關系好好地理清楚過。

啊,是,他必須想清楚。

他必須把自己從沒想清楚過的事情,全都好好地想一遍。

再來找她。

鵲兒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落荒而逃了,回過頭來,裏頭的人還在議論着陳留王。

“可不是,殿下一回來,各路人馬都去巴結呢reads;重生之渣少。”有一個宮婢的話裏開始帶了酸味兒,“我聽聞陳留王宅裏一下子收了好多美人,有一個昨晚上就……”

殷染面色未改,手底一刻未停地剝着毛栗殼兒,微微含笑道:“那也是尋常事。”

那兩三個宮婢卻來了興致,互相間還在讨論着:“殿下生得那樣周正,便我也願意去伺候他呀!”

“你呀你,怎麽只看相貌?不知道陳留王是廢過的麽?”

“那還能怎麽辦?除卻陳留王殿下,陛下也沒有看得過眼的皇子了吧?難不成我還真要等到——七殿下長大?”

好一陣哈哈大笑之聲。

“我看那個沈青陵,卻是當真有心思,竟能爬到殿下床上去——咦,阿染,快別剝了!栗子上有刺,你指頭都破了!”

***

雪白的紗布,殷紅的血。

殷染恍恍惚惚地看着鵲兒給她包紮手指,十指連心,針刺地疼,她卻一言不發,嘴唇抿緊了,唇色暗得發紫。

“你這是冷僵了吧。”鵲兒柔聲道,“回去熱被窩裏捂一捂,什麽事兒都好了。栗子本就刺多,剝的時候怎就不小心呢?”

殷染閉了閉眼,鎮定了心神,抽回手笑道:“勞煩姐姐了,這點小傷,不礙事兒。”

鵲兒看她半晌,忽然問道:“那回你去十六宅,可找到要找的人了?”

殷染微怔,即刻又笑起,道:“找着了,可那個人,”她頓了頓,“再不肯跟我回去了。”

鵲兒低着頭去收拾藥品,兩人在沉默裏尴尬了一會,終于是鵲兒開了口:“我去問問他。”

“什麽?”殷染一愣。

“我與殿下熟識,我出宮也方便。”鵲兒絞着衣帶,咬着牙,“我知道他渾,怎麽就不知道他這麽渾?都同旁的女人那什麽了,還來——”話頭忽地止住。

殷染卻也沒有多問。她垂了眼,道:“不必你去。”

鵲兒轉過頭來。

“我會問他的。”殷染的嘴角微勾,似一個笑,眼底碎光流動,卻無笑意,“此事說尋常也尋常,說蹊跷也蹊跷,總之你放心,我會問個明白的。”

晝夜交替之間,她以為自己已可以不再思念那個人。

就如這指尖上的傷,初時痛得紮心,可時日一長,終究要痊可。

不管他同沈青陵的事情是真是假,她都要先問個明白。這卻不是一種怨婦般的折騰,而更加是她的理智在催動。催動着她,把一切都掰開了揉碎了說明白問明白,然後是陽關道是獨木橋,都是自找。

她欠他的賬,要還清。他借她的好,要道謝。她要告訴他,自己是眷戀他的,是願意報答他的,而如若他再不需要她了,她可以走。

她過去……她過去有很多做得不對的地方。與他的坦蕩相比,自己是多麽地卑劣而殘忍啊……

所以,最後,她若是失去了他,也是理所應當的報應吧?

她的少年,或許該長大了。長大了,便不再是她的少年。

她也該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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