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自君之出(二)

一個肉團團的小郡王颠颠兒地跑進了院子裏,扒拉着段雲琅寝閣的窗兒大喊:“那誰,把我的鳥兒還我!”一邊就伸手去夠那停栖在房梁上的鹦鹉——

段雲琅仰面躺在床上,默了半晌,旋而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了身,腰上玉帶一扣,便往窗邊走去。

肉團團頗有些懼怕地看着那個高大的人影,“你是哪位阿叔?你喝酒了?”

段雲琅兩眼一閉,酒氣一吐:“胡——扯!”

肉團團看着他踉踉跄跄的腳步,默然。

而後“砰”地一聲,那扇窗就在他眼前關上。

“哎,你怎麽這樣!那是我的鳥兒,我養了好久,還做了記號的!”

窗外的頑童還在“啪啪啪”猛拍着窗扇,段雲琅毫不理睬,走到房梁下邊,擡起頭,眯着眼,挑釁般道:“還不下來?”

“嘎嘎!”鹦鹉拍着翅膀叫了兩聲,聲音弱了不少。

“啪——嗒——”

一滴水落在段雲琅臉上。

段雲琅倏然變色,将手一抹,卻是鮮紅的血reads;穿去女尊做相士!

“你受傷了?”他驀地擡頭,鹦鹉瑟縮蜷在暗影裏,連叫都不叫了。心頭仿佛被什麽東西莫名其妙地攫住,好像那不是一只鳥兒,而是一個人。

不祥的預感擴散開來,片刻前暈暈沉沉的窒息感又逼上喉間。他扶着額頭,努力平複自己的聲氣:“乖,你下來,阿耶給你看看。”

劉垂文端着醒酒湯進來,就正好聽見這句話。

段雲琅對着一只鹦鹉,自稱“阿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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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更詭異的是,此話一出,那鹦鹉竟然真的飛了下來。

它乖乖地團着翅膀縮在桌上,段雲琅仔細一看,它的腳爪竟被人削斷了半根。

無怪乎它叫得這麽凄慘,飛得這麽蠻橫……段雲琅看着那仍在流血的爪子,目光後移,自房中地面到窗棂邊,成串的鮮血滴落成一條歪歪曲曲的線。他想,這莫非就是那小兒說的“記號”?

不過一個小孩子,怎麽能這樣殘忍?

也真是只有小孩子,才會這樣殘忍吧!

鹦鹉哀哀地看着他,“嘎嘎”地叫。他埋頭給它包紮,醒酒湯放在一邊,已經涼了。劉垂文無可奈何地看着自家殿下對一只鹦鹉濫施好心,眼光一轉,看見了沈青陵。

劉垂文聲音一沉:“你怎麽在這裏?”

沈青陵嬌怯怯地站在房中,低頭整理着衣裳,耳根下漂浮着紅暈,“我還有話想與殿下說。”

劉垂文還未接話,段雲琅淡淡開口了:“你等着,我也有話與你說。”

沈青陵微微一怔。

她以為他根本沒有留意到自己的……可這空氣,立刻變得危險而冷酷了。

段雲琅又忙活半天,包紮完了,看着那鹦鹉飛上了房梁,才轉過身,清風朗月地在深夜的窗前一站,聲音清淡:“你方才說的話,我還記得一些。”

沈青陵渾身一震,擡頭看他,眼神裏充滿恐懼,卻也……充滿期待。

“我是個廢太子,你該曉得,我什麽都沒有。”段雲琅懶懶散散地道,“你從我身上,什麽也圖不到的。”

沈青陵的手指絞緊了絹帕,知道成敗皆在此一舉了,她的聲音都在發顫:“婢子不敢圖殿下什麽,只求殿下讓婢子常伴左右……”

“那你能給我什麽?”段雲琅的聲音泛涼。

“——我是沈尚書的親女兒,我是沈才人的親妹妹。”沈青陵濕潤的眼眸裏冷光微綻,“沈家的東西,不知殿下有無興趣?”

沉默。

死一樣的沉默。

沈青陵是好不容易鼓起了破釜沉舟的勇氣的,她知道,這句話說出口,一切都會變了。她将再也不是那個單純歡喜着他的少女,她将變成一個不擇手段、哪怕出賣已死的和遠去的親人也一定要得到他的惡毒女人。

可是她還有什麽別的辦法麽?

沒有的。

他不愛她——豈止是不愛,他連看都懶得多看她一眼。她不知道他心裏究竟有誰,也許他的心根本就是鐵石做的。

她不能同他說自己的感情,她不能再犯片刻之前那樣的錯誤——在商言商,她實在從一開始就應該跟他談條件的reads;妃本輕狂之傻王盛寵。

可是這沉默,這沉默卻壓得她整顆心都要窒息了。

很難過啊……他的眼神輕浮而冷漠,是她不能企及的遙遠。片刻之前的那副惶惑無措的表情,似乎是永遠也不會再讓她瞧見了。

段雲琅沉默了很久之後,發出一聲冰冷的笑。

“沈才人怎會有你這樣的妹妹。”他就那樣挂着冷笑,擡起了一雙無情的眼,“你還不滾,是要小王請你滾?”

***

沈青陵竟然忍住了淚水。

她離開時,背脊挺得筆直。

段雲琅不再管她,甚至沒有轉頭看一眼她所離去的那漫無邊際的夜,便開始逗起了鹦鹉。

“會念經嗎?”

“嘎嘎!”

“《金剛經》,‘如是我聞’,會不會?”

“嘎嘎!”

“你到底是不是阿染的那一只?!”

“嘎嘎!”

一人一鳥,大眼瞪小眼,互相亂嚷了半天。劉垂文雖然對方才殿下說了“滾”這樣粗俗的字眼而感到不滿,但這樣的殿下畢竟才是正常的殿下,這讓劉垂文覺得終于舒心了不少。于是他湊過來,賠笑道:“殿下,莫不是認錯了吧……”

“怎麽可能!”段雲琅橫他一眼,“你看這鳥兒,這矯情嘚瑟的脾氣,可不與它那主子一模一樣?”

劉垂文閉了嘴。

那鹦鹉的眼珠子左右轉了轉,忽然,粗嘎地開了口:“自君……之出……”

段雲琅猝然冷醒,桃花眼危險地眯起,“你說什麽?”

“自君之出矣!”鹦鹉在桌上跳跳,拍了拍翅膀,“自君之出矣!”

只有五個字。

段雲琅伸手捂住了鳥喙,鹦鹉不甘心地啄着他的手掌,一面大叫:“自君之出矣!自君之出矣!”劉垂文連忙上前扒下他的手,心驚肉跳地道:“殿下,這鳥兒竟然還咬人哪?!”

鹦鹉遭他這樣一悶,也不說話了,就歪着頭睨他,那神情與某個人竟是駭異地相似。段雲琅冷哼一聲,甩袖往回去,卻又突然回轉身來直直走到那鹦鹉面前發狠道:“你不是一向只念佛經的嗎?誰教你念詩的?誰教的?!”

鹦鹉被他吓得一哆嗦,腦袋都埋進了翅膀裏。段雲琅越看越氣,只覺這膽小怕事的呆鳥就是殷染的化身,不知所謂、滿口謊言、還無時無刻不在想着要離開他——她知不知道自己剛才多危險?要是、要是沈青陵真的……她莫非一點也不在乎?明知道這樣想法極其地滑稽無聊,他也當真是越想越惱,伸手便要将那鳥兒的腦袋從翅膀底下□□,好歹被劉垂文攔住了:“殿下,您醒醒酒吧!這不過是一只學舌的鳥兒罷了!”

段雲琅轉頭看他,半晌,輕笑了一聲。

劉垂文見他這一笑,便知要完,又沒好事。

“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他喃喃一句,突然話音轉冷,“小王明日便将這明鏡兒還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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