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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東床

秘書少監府上,下人的門房裏,淮陽王家令林豐已等了很久。

他咬牙切齒地想着,當年那個殷狀元雖號稱驚才絕豔,可混了幾十年也不過是個秘書少監,若不是老婆娶得好,此刻怎敢讓他堂堂中使等候許久?許國公倒是久不問世事,但許賢妃、昭信君、許相、許尚書,哪個是好惹的?更不要提許家那遍布天下的門生故吏,七品以上少說也有百來人……

自己當初怎麽就被分去了十六宅,怎麽就沒混到個宮裏頭的位子呢?

不知等了多久,直到林豐肚子都叫起餓了,終于出來一個梳雙髻的婢女,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看上去十分可親,溫柔笑道:“可叫公公久等了!夫人請您進門說話兒呢!”

十六宅外,段雲琅一回來便被段雲瑾堵個正着。後者提着一只酒壺,拉着他便往外走,“走走走,今日陪你二兄吃酒去!”

段雲琅一夜未睡,此刻暈暈沉沉,被他一拽,迷糊了:“今日便算了吧……”

段雲瑾停下步子,吊梢眼定下來瞧他半晌,“你昨晚做什麽去了?”

段雲琅扶着額,笑笑,“還能做什麽,抄書啊。”

“抄書?”段雲瑾笑出了聲,“你這分明是在床上抄的吧?你還別臉紅,我跟你說啊——哎,哎你別走呀,過來!聽我念句詩啊——”他一把攬住段雲琅的脖子,将酒壺提到半空中,陶醉地道,“若厭雅吟須俗飲,妓筵勉力為君鋪……”1

段雲琅甩開他的膀子就往回走。

段雲瑾三兩步追上來,“哎我說五弟啊,你就是裝。陪女人睡個覺怎麽了?就是日日陪女人睡覺又怎麽了?你這跟誰充君子哪,老兄是過來人……”

“行行行,”眼看着二兄這嗓門已将要招出十六宅裏許多耳朵了,段雲琅頭疼地打斷了他,“待我換件衣裳,就陪你去,你別鬧,別鬧。”

換衣裳?

段雲瑾原地站定,窺破天機的得意勁兒止不住地往外冒。

小子大了,會裝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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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段雲瑾在出門之前,已經喝了一小盅酒了,不然也不致如此胡話連篇。

去年冬至宴上,高仲甫有意安排他與殷家嫡長女親近,他卻溜之大吉。明明是他自己招來的事情,如此臨陣反悔,非但不君子,簡直太小人,簡直是把堂堂天子阿公的面子并後宮首位的面子一并抹了。于是這一年下來,高仲甫就沒給過他好臉色,朝堂之上處處撂他難堪,段雲瑾心裏有鬼,也始終咽不下一口氣,不肯就此示弱。誰料前些日子他那胡姬母親忽然病了,乃至一病不起,抓着他的手對他喘着粗氣道:“我兒,你難道……你難道就當真一點野心……都提不起來?”

他的母親安婕妤在宮中,論年頭已是老資歷的人了,卻因出身胡族,并不受人待見。當年父皇還只是十六宅中一個不受寵的皇子,出外喝酒時遇上了這個胡姬,*過後本也忘了此事,結果胡姬後來找上門來,道自己懷了身子,逼着父皇将她留下。

段雲瑾與自己的母親并不親近。

當母親這樣問他時,他只想冷笑:阿家啊阿家,你可知是誰斷了我的野心?我是胡女的種,我怎有資格登大位?

可他連這樣的話也懶得與母親說,只安撫地拍拍她的手道:“兒臣這樣不好麽?兒臣每日裏都很快活。”

安婕妤定定地看着他,過早衰老的臉龐上只一雙月牙兒似的眼睛仍透着年輕時候的靈動。他知曉母親過去确曾是個美人,容貌比顏德妃或許賢妃只高不低,可父皇自那酒肆中一次亂性過後,竟再也沒有臨幸過她。

而他自出生起,就從未見過父皇飲酒了。

他估摸着母親這病是因入秋不慎受了涼,便吩咐下人多安置幾個火盆。誰知他吩咐了好幾道,每來母親殿中,依然冷似冰窟。母親在病床上笑道:“你何必呼喝他們,你轉身一走,他們只會變本加厲……也罷,”又咳嗽起來,“下人間雞毛蒜皮的事情,你們金枝玉葉,橫豎不會懂。”

他心頭無名火起,轉臉便沖母親吼道:“我怎麽金枝玉葉了?我也不過是個孽種!”

安婕妤的臉色剎那間變得極難看。哐啷一聲,她将藥碗重重放回案上,提着一口氣大聲道:“你放肆!本宮縱出身低微,卻畢竟不是妓館娼家,你就是你父皇的兒子,是龍種,不是孽種!”

安婕妤大約幾十年都沒有對自己兒子這樣大聲說話過。

段雲瑾先是驚訝,而後竟似傻了一般,又哭又笑:“那又怎樣呢?阿家啊,父皇看不上我的!他廢了小五之後,這麽多年了,他立過一個太子沒有?我看啊,在他心裏,恐怕那個傻大兄都比我靠譜——”

“你父皇怎麽想,根本不重要。”安婕妤平複着心氣,又咳嗽了起來,“當初是誰一力廢了五殿下,你莫非忘了?”

段雲瑾冷笑,“怎麽能忘?還不是高仲甫那個佞人。”

“高仲甫,當時是怎麽說的?”安婕妤勉力忍住咳嗽,一字字地回憶出來,“他說,十六宅中盡有金枝玉葉,廢此頑童,莫非便無人可為天子了?——二郎,你可記得,你父皇當初,是如何登上大寶的?是高仲甫去了一趟十六宅,在一衆少年之中,點了他一下,就将他帶進了大明宮。”

段雲瑾臉色漸漸地變了,變成一片灰敗。

“你如若還有點腦子,”安婕妤疲憊地閉上了眼,“便該知道這世上,得罪聖人并沒什麽大不了,得罪高仲甫,才是翻不了身。年前李美人那一樁慘事,還不夠讓你看清楚麽?”

***

虧得段雲琅換了一身端端正正的紫袍玉帶,出來卻被段雲瑾拐到了一家酒樓——背後的妓館。

這妓館的名字,竟然叫“十王樓”。

段雲琅看着那牌匾皺起眉頭,“這是什麽渾人想出來的名字,專來寒碜天家的麽?”

誰不知道十六宅過去便由十王宅和百孫院合并而成,誰不知道本朝宗室憋屈得連住所都是一檐兒壓着一檐兒的?

十王樓的老鸨見二人穿戴與衆不同,頗有眼色地迎上前道:“殷郎君已然點了座了,二位殿下随奴家來便是。”一邊走,一邊又道,“殿下莫皺眉頭,咱們這十王樓啊,只是因為有十個姓王的大才子都來過此地,王羲之、王獻之、王戎、王勃、王維、王昌齡……”

段雲琅嘿嘿冷笑兩聲。那老鸨大約終于覺得編不下去,閉了嘴。

二人走入樓中,立時便有衣香鬓影纏将上來,一個個都似無骨的妖精往男人身上攀。段雲琅防不勝防,對段雲瑾道:“你這回壓根不是找我喝酒的吧?”

段雲瑾竟表現得十分正人君子,沒有立刻就左擁右抱,“我不是說了麽,妓筵勉力為君鋪……”

“放屁。”段雲琅暗罵,“那個殷郎君是誰?怎麽挑了這麽個地方見面,還非得我陪上?”

說話間,兩人已随鸨母走到了一間雅閣之外。隔着影影綽綽的門簾,段雲琅已見裏面坐着一個沉沉的人影。段雲瑾在他耳邊小聲道:“三個人見面才方便,這回二兄承你情了,記賬上,記賬上。”

說着,他伸手撩開了水紅的柔紗。

雅閣之中,陳設簡淨,花香清淡,卻只得一幾一席,處處透着妓館才有的暧昧。

那人身形端正地坐在席上,此刻,擡頭望了兩人一眼。

***

雖然只有一張席子,段雲琅也不想與一個陌生人同席而坐。他拉了拉二兄的袖子,吩咐外面人在幾案對面再鋪上一張。

如此,仿佛成兩相對峙之局。

段雲瑾似乎很不好意思,段雲琅作為徹頭徹尾的局外人,反而頗得自在地往席上半卧下去,斜眼打量對面那人。

皂羅折上巾,窄袖缺骻袍,冷青的顏色,襯出雪白的肌膚。這一身男裝倒是英姿飒爽,可惜那人是個貨真價實的女人。

段雲瑾将自己特藏的好酒斟入自己特藏的一對瑪瑙獸首杯,對付段雲琅,就給了一只普通的八棱杯,一邊擠眉弄眼道:“兄弟将就些。”

然而那女子卻将斟好的酒往外一推,“我不飲酒。”

段雲瑾尴尬地笑笑,“殷——殷郎君就給小王兩分薄面……”

女子掃他一眼,輕輕一笑,“我肯答應你的邀約,已是給了你十分薄面。這多出的兩分,我卻沒有。”

段雲琅突然懶懶散散動了口:“這位便是殷少監府上的小娘子吧?”

對方正是殷畫,看他一眼,微微訝異,“你如何猜出……”

“我如何猜出你是女的?”段雲琅點點她的身上,“女兒香氣是藏不住的。”

殷畫一聽,明明自己渾身衣物嚴實,也覺仿佛是被他扒開了看一般,簡直羞惱至極,臉色通紅地啐他一聲:“登徒子!”

段雲瑾連忙過來打圓場:“五弟你莫鬧,我是真心實意去殷家求親了,殷娘子好不容易才給了我這個機會……”

段雲琅看他半晌,輕輕嗯哼一聲,轉過臉去。這便是“你們愛怎樣便怎樣”的意思了。

段雲瑾絞盡腦汁與殷畫找話聊。段雲瑾才學雖非一流,卻也不下中人,一時間妙語連珠,幾乎連段雲琅都驚呆了,偏那殷畫卻始終半搭不理。而後來了一班歌管,在簾外吹奏起清雅幽咽的調子來,殷畫便似乎聽入了神,連段雲瑾說了什麽都不應了。

段雲琅看這位阿兄,平素自命風流,而今為了攀上許家這門外親,乃如此跌足了份,心中也不是個滋味。他并不曉得淮陽王和高仲甫之間的那些彎彎繞繞的難處,但想想這一年以來高仲甫對二兄的打壓,也大約琢磨出了一些什麽。

這般盤算半晌,簡直比昨晚與阿染纏綿整夜還要累。

他在心中哀嘆着,自斟了一杯酒,若不經意地道:“莫非殷娘子歡喜女人?”

殷畫一聽,臉色倏變,“殿下這是何意?”

段雲琅道:“我二兄這般人物,殷娘子瞧也不瞧,反是外邊檀板一響,便勾了殷娘子的魂去。而況我二兄提出邀約,原意是想請娘子往茶樓畫館一敘,誰知娘子卻偏好此地呢?”

殷畫反駁道:“那是因為淮陽王殿下好色之聲素着,我想看看,殿下到了此處是否還把持得住。”

段雲琅兩手一攤,“他把持住了,可你沒有。”

殷畫咬緊了嘴唇,那姿态竟令段雲琅微一晃神。然而她卻沒有當即發怒,反是端端正正賠了個禮:“是臣女方才怠慢了二位殿下,請二位殿下恕罪。”

段雲瑾傻眼了,轉頭看向段雲琅,後者卻一臉無聊表情,已然望向了窗外去。

***

這一日,殷畫回到家中,沐浴更衣過後,去堂上拜見母親。

大兄殷衡就職戶部,大嫂張氏是前宰相張适的女兒,為着殷衡上朝方便,夫婦倆常常是留住在崇仁坊那邊的宅子裏。而父親殷止敬和母親許氏早已離居,分住在東西兩個院落。

昭信君許氏卻正在裏間與人說話:“稀了奇了,她如今主意恁大?便忘了當初幫她的人是誰?”

殷畫在屏風外頭停了腳。

一個陌生的非男非女的聲音道:“我也覺得奇怪,當初她一無所有,若不是靠了您和我阿耶,她哪來如今的富貴?怎麽如今還敢蹬鼻子上臉,同我們講起價錢來了?”

“她如今得了寵,靠了聖人,自然便不再靠你我了。”許氏頓了頓,又道,“只是她也不想想,聖人靠的是誰?還不是你家的高公公?”

對方得了奉承,聲音裏高興幾分,“依我看,這樣的人,用完了就該扔;她當初為了富貴便咬死了把她一手帶大的舊主子,焉知往後會對你我如何?”

許氏懶懶地道:“我自然不會讓她咬住我。”

兩人又談了片時,許氏方将那人送了出來,殷畫連忙側身行禮回避,只見着那人青紫緞子的袍角。那人在殷畫面前停了停,回頭對許氏擠眉弄眼地笑道:“我還記得,我同您第一回見面,就是為了給小娘子做媒呢。”

原來是高方進。殷畫嘴角微勾。

待高方進走了,許氏招招手問女兒:“與淮陽王見上面了?人品如何?”

許氏早被段雲瑾的反複無常弄得一年窩火,不過若不是段雲瑾,她與高仲甫又如何搭得上線?是以許氏想着,若高仲甫有意扶持段雲瑾,那自己再如何窩火,也要将畫兒嫁入淮陽王宅去。

殷畫卻先往椅上一坐,銜了顆果子,方慢慢道:“阿家可聽說過東床快婿?”

許氏微怔。

“道是一個姓郗的去琅琊王家挑女婿,一廂房的人都打扮齊整任他挑揀,唯有一個在床上袒腹吃酒,渾不在意。”殷畫笑了笑,“那便是王右軍。”

許氏聽了,乍驚乍喜,“你是說,那淮陽王,竟有這樣好?”

“我說的可不是淮陽王。”殷畫看了母親一眼,“是陳留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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