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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姊妹(一)

段雲琅這一日過得十分狼狽。樂文|

吃壞了肚子不說,連帶着頭也疼了,腿也抽了,不是在茅房裏哼哼唧唧,就是在床榻上咿咿呀呀,可偏偏還是帶着那副嘚瑟笑容,對劉垂文道:“你羨慕不?”

劉垂文只想翻白眼,“您要奴婢羨慕什麽?”

“我有糕吃。”段雲琅半躺在床頭,疼得繃直的腿搭在床沿,卻笑得眉不見眼。

“……”劉垂文轉身,“奴去找大夫。”

還是上回那個給段雲琅治腿的大夫,過來一看,甩手不幹了。

“老夫都開好了藥方,殿下卻不用,這還讓老夫來看什麽!”言罷,也不管劉垂文怎麽拉他,氣哄哄地就離開了。

段雲琅對劉垂文擺出一副“本王料事如神”的表情,“早說了不必請大夫來的,你還不如幫我找找程夫子。”

***

兩日後,中書門下同平章事程秉國,将聖人給陳留王賜婚的中旨,竟原封不動地駁了回去。

這白須老臣老神在在的,提出的封駁理由,叫所有人都尴尬了:

陛下與陳留王是父子,沈才人與沈娘子是姊妹,宗子娶于姨母,是背人倫而禽獸行,逆天道而成禍亂,滅國可也。

有幾個年輕的臣僚沒忍住,在朝會上就笑得噴了出來。

高仲甫的表情愈加陰晴不定,站在他對面的劉嗣貞雙袖負後,好像什麽都沒聽見。

接着又有儒臣站出來跟着程秉國說話,無非禮義廉恥之類。然而宣政殿上忽又一聲清咳,衆人靜了。

禮部尚書、許賢妃親兄許承站了出來。

前些日子許相去位,明面上只剩下了許承許尚書,但實際上許家的門生故吏遍布朝野,關系錯綜複雜。但許家行事一向低調謹慎,是以屹立前朝後宮二十年,不是沒有道理。

許承慢慢地撣了撣衣袖,一字一頓地道:

“依程相此言,則敬宗皇帝是禽獸之行,端和太後是滅國之禍乎?”

滿朝公卿都清清楚楚地看見程秉國的臉色唰地蒼白下去。

先帝敬宗皇帝最寵愛的妃子是自己的表侄女,而更久遠之前的端和太後曾改嫁三次,先嫁兄弟再嫁庶子——這都是明明白白入了太廟上了谥號的皇帝與太後,天家的輩分,其實早就亂成了一本爛賬。

衆臣僚搖搖頭,如此一想,只覺這父子娶姊妹,也算不上多麽了不得的事情了。要怪也怪這老人家出言太過大膽,開口就是什麽禽獸什麽亡國,這叫聖人的面子往哪兒擱?這下落得個非議祖宗的罪名,只怕莫說官位,連性命都要搭上!

正在這短暫片刻尴尬的沉默中,在衆臣班列的末尾,忽然有一個人走了出來。

他看上去很年輕,高高的烏帽下容貌清秀,邁着端正的步子走到了殿堂的正中心,一絲不茍地行了一禮,才道:“臣粲以為許尚書所言非是。”

段臻的身子微微前傾,眼睛眯了起來,似乎想看清楚這年輕人長什麽模樣。

許承被一個小官挑釁,不怒反笑:“何處非是,還請閣下明示。”

年輕人的聲音平平淡淡,沒有一絲波折:“許尚書認為陳留王是當比于端和太後,還是比于敬宗皇帝?”

死寂。

偌大的空蕩殿堂上,靜得連一根針落下的聲音都能聽見。

許承陡然發現,自己已經掉入了自己挖的陷阱裏——他竟然将一個廢太子和先帝相提并論!

他咬了咬牙,道:“陳留王自然不可比,但當今陛下難道不可比?程相方才說了,父子姊妹,不可相親——”

“臣記得程相不是這個意思。”那年輕人面色溫淡,絲毫不因對方的愠怒而激動,“沈才人進宮在前,君臣母子彜倫早定,為人子者,當順不當逆。許尚書是記錯了時日先後,還是要陷聖人于不義,讓聖人也背個亂-倫的罪名?”

“你血口噴人——”

“夠了!”段臻突然出聲,聲音不大,卻讓公卿百官都抖了一抖,“都少說兩句。”

許承悻悻地住了口,也不行禮,徑自甩袖回列。

那年輕人慢吞吞地又拜了一拜,才走回去。

本來程秉國開口時,段臻已覺自己的顏面丢盡,未料到這兩人竟還吵了起來,真是豈有此理。段臻與他的父親不同,敬宗夠昏庸了,但敬宗有一點好,就是他混不吝。敬宗皇帝從來不在乎流言蜚語,不在乎底下人把他和他的統治說成了如何烏七八糟的樣子,這個長處,段臻從來沒學會。此時此刻,他已連一句“衆卿意下如何”都問不出來,站了起來,沉聲道:“程相說的有理,是朕與賢妃欠了思量,此事……此事暫且擱下。”

一時衆臣嘩然,卻是因為,聖人提到了許賢妃。

這朝野中心的人精們,誰不知道給陳留王挑王妃的是許賢妃,誰又不知道聖人那中旨是許賢妃的意思?可這心照不宣,與公之于衆,差別卻是極顯豁的。縱然聖人一時情急了要想法開解,也不至于這樣……把一個女人推到臺面上來吧?

可看聖人那冷靜中掩不住尴尬的樣子,卻又不像作假……

也有人偷偷去瞧許承的臉色——許承已是滿面通紅,卻扭過頭去,也不再為自己的妹妹辯解了。

俄而,高仲甫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站了出來。

“陛下,自古少不越長,老奴以為,陳留王迎娶正妃,的确不宜排在淮陽王之前。”高仲甫躬身道,“不如先為淮陽王娶婦。”

這老狐貍,竟難得給他找回了一點面子。段臻不由得如釋重負,撣撣衣襟坐了回去,俨然道:“确該如此,高公公提點的是。”

“父皇!”這時候若再不出聲兒,那自己也太蠢了些。段雲瑾不需高仲甫再使眼色就立刻站了出來,“兒臣與您提過的,兒臣已給殷少監府上下了聘,請您禦批一個日子,兒臣便能迎新婦過門了。”

段臻的瞳孔倏地一縮。

段雲瑾方才一番話說得甚急,此刻反而坦然了,平視着面前的層層丹陛,耐心地等候着。

段臻只覺如芒在背,他幾乎要坐不下去了。

可他卻必須得坐下去,不惟如此,他還得沉穩冷靜地坐下去,不讓那些王八蛋看出他一分一毫的不妥。

二郎要娶殷家嫡女,确實是向他上報了,但他壓下了那份奏疏,明确是不肯答應的意思。可恨這心機深辣的二郎,趁這時候颠三倒四一番說辭,反而好像成了他首肯的了!

偏生他之前早已鑽了高仲甫下的套,這回,不答應都不行了。

段臻低了頭,将一本奏疏在手心裏掂了掂,扔回了禦案上,漫不經心地道:“準了。”又擡起頭來,目光掃向朝臣班列的後方,“方才說話的,叫什麽名字?”

那年輕人行禮,雙袖籠着牙笏,身子直直地躬了下去:“臣,門下左拾遺,顏粲。”

門下省左拾遺,從八品上。衆人的眼光跟長了腿似地又掃向正三品的許尚書,有人笑痛了肚子,有人操碎了心。

段臻點了點頭,道:“确有門下之風,但清議太過,當罰。”

顏粲也不問罰什麽,直接行禮:“臣領罰。”

段臻望着他,可惜太遠,他分辨不清那張臉上是否還留有一個熟悉的人的影子。可那副平靜如水的神态,還真是太像了。

朝後不久,诏書特下,左遷左拾遺顏粲為秘書省正字,正九品下。

***

散朝後,方才從頭到尾一聲不吭的段雲琅突然叫住了自己的二兄。

段雲瑾停下步子,等他追上自己,兩人又并肩往外行去。明明步伐和動作都是默契的,卻偏偏沒有人開口說話,兄弟兩個就這樣沉默地走出了宣政殿,一直走到丹鳳門外了,兩列王宅裏的馬車等在道上,段雲瑾略停了停,段雲琅也略停了停。

俄而,兩人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短暫的笑。

兩個在朝堂上被同時提起的皇子,兩個同樣不受父皇喜愛的皇子,兩個把婚事都當做砝碼和煩惱的皇子……就這樣在二月微寒的空氣裏,笑了。

段雲瑾道:“你認識那個沈娘子?”

段雲琅道:“我恨不得不認識。”

段雲瑾道:“我也是,我恨不得不認識殷畫。”

段雲琅道:“無論如何,恭喜二兄,馬上要迎娶殷家的嫡長女,和許家結親了。”

段雲瑾道:“你究竟把人藏去了哪裏?”

段雲琅一怔。

段雲瑾那青白的臉容上,一雙吊梢眼裏光芒微閃,仿佛什麽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我早該想到的,”段雲瑾寡淡地笑了笑,“幾年前我在教坊司見到的那個女人,本就是你的女人吧?她到底是誰,為什麽要冒殷畫的名字,她現下又被你藏去了哪裏?”

段雲琅抿了抿唇,似乎是緊張,又似乎是輕微的不耐。他沒有做聲。

段雲瑾看他半晌,忽而伸手拍拍他的肩,“你放心,我與你不同。你對那一個女人可以死心塌地天荒地老,我卻不是。我如今也覺得殷畫很好,若再拿旁人來換她,我卻也不樂意呢。”他的手擱在五弟的肩上,漸漸地,卻攥成了拳頭,“我只問你一句話,保證不礙你的事。”

段雲琅掀眼,便對上段雲瑾那精微而泛冷的目光,他平靜地道:“二兄請問。”

段雲瑾盯着他,一個字、一個字地道:“那個女人,是不是就叫殷染?”

段雲琅閉上了眼睛。

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該用怎樣的表情來應對,他的腦子已經全然不能轉了。

一定是……一定是阿染在太液池上奮身救他性命的事情,傳到了二兄的耳朵裏吧!二兄素來是聰明過人的啊……可是段雲琅不敢開口求證,他怕自己多說多錯,會将更多的信息透露給對方。這個時候,哪怕背信棄義也認了,他不能回答他。

段雲瑾卻也預料到了一般,見他如此,輕輕一聲哼笑,“為了她,你倒心甘情願費如此周折。那個顏粲,和顏德妃有關系吧?”

他也不再管段雲琅的表情,轉身就走。段雲琅肩頭壓力驟然放下,而後,耳邊響起車仆揚鞭的聲音:“嘩”——

他這才驚覺,自己竟在這二月的風裏,出了一身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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