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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無為我苦(一)

段雲瑾将殷畫接回十六宅時,天邊已露出了魚肚白。<し應付過了王宅這邊的賓客,夫婦兩個只囫囵睡了半個時辰,便入宮去請聖安。待得聖人、安婕妤、太皇太後各處一一奉茶過去,時辰已近晌午,兩人才終于又疲倦至極地回到了王宅中。

“妾給王妃奉茶。”

将将跨入堂屋門檻,便見淮陽王五個小妾整整齊齊地跪着,手中各奉了一盅茶,高舉過頂,順眼低眉。段雲瑾神色微沉,不便發話,轉身去看殷畫。

殷畫還穿着入宮面聖的大禮袍服,火紅的緞子,破例繡了紫色的鳳凰,是禦賜之物。本就清麗的眉梢被畫得高高挑起,眉心端端正正貼着五瓣梅花,襯得一雙眼睛顧盼生輝,倒是頗有幾分宗子正妃的儀态:“不必多禮了,衆位妹妹也累了,都回去歇息吧。”

幾位妾室未料到王妃如此,不知道她究竟是太随和還是太高傲,一時間面面相觑;那楊氏一向是五人中拿主意的,此刻咳嗽一聲便道:“謝王妃體諒,那妾等殿下和王妃歇息過了再來服侍。”

衆人散後,殷畫一聲不吭地随着段雲瑾走入了新房,看着他在床沿坐下,自己卻站在關上的門前,一步也邁不動了。

段雲瑾揉了揉太陽穴,才發現她的異樣,道:“累不累?過來歇着吧。”

殷畫再如何有主張,畢竟是個未經人事的女孩子,聽見他說“過來歇着”,只覺恐怖之極,一時竟慌了神了,“我……我不累。”

段雲瑾擡起眼來,認真看她半晌,“方才在人前那般有底氣,這會子怎的慫了?”見她臉要漲紅,嘆了口氣,“我也累了,我不會擾你。”

說完,他徑自脫鞋上床,躺入床的裏邊,不多時,竟然便傳出了輕微而均勻的鼾聲。殷畫忍不住皺眉,自己撐着困意去沐浴過了,才過來床上,磨磨蹭蹭地躺下了。

她躺在床的外側,被子只蓋了一截在身上,将身後男人的呼吸起伏都随那綿軟纖薄的布料傳入了她緊緊攥着被角的手心裏。正是午後,幹燥而敞亮的時辰,這新房裏一片的富貴新鮮卻将陽光都壓抑得匍匐了下來,殷畫的目光從那牆上的字畫、泥金的圍屏、雲煙袅袅的香爐和柔軟流麗的垂簾上一一流轉而過:這裏,竟然就是她以後要住一輩子的地方了。

“一輩子”,這個念頭忽然令她心頭狠狠一跳:

她的前途,從此也系在她丈夫的前途上了!

“謀事在人。”她想起了母親送嫁時對自己說的話,“安婕妤雖出身不好,但淮陽王卻到底排行第二,頭腦清醒,又有功勳——畫兒,地位是要争來的,不管是人心裏的地位,還是宮朝上的地位,不是争來的,就不是自己的。”

争來……可是她,卻沒能争來陳留王。

她心裏也明白,母親的話,□□無錯。陳留王是廢過的太子,還是被高仲甫一力拉下馬的,指望他還不如指望淮陽王。可是心裏明白是一回事,當真要接受、要面對了,卻是另一回事了。

“……畫兒。”

她突然睜大了眼睛,困難地呼吸着,可是萦繞身周的卻全是男人那粗鄙的氣息,她逃不掉,她躲不開。

段雲瑾不知何時醒了,安靜地挪到她背後,看着她一頭解下的烏黑長發,忍不住伸出手去捋了一下——

“別碰我!”殷畫驀地一翻身坐了起來,一手撐在床上,胸脯起伏不定,一雙眼睛裏光芒閃爍,看着他時,竟似有十分的痛苦。

他被那眸光裏的痛苦刺中了,閉了閉眼,再開口時已冷了聲線:“那你何時才讓我碰?”

她窒了一瞬,不說話了。

他亦沉默,許久之後,才慢慢地、斟酌着措辭道:“我過去不着調,興許讓你倒了胃口。但我同你來往也非一兩日了,我是怎樣的人、我是怎樣待你,你應當都看清楚了。你是我的正妃,與那些女人都不相同,往後……往後時局會如何,我也不能逆料,但只要有我一口飯吃,便必定有你一口飯吃。”

他這話說得平靜,隐約帶了些悲哀,跟他往常與她見面時刻意裝出來的舌燦蓮花上蹦下跳的樣子是全然地不同了。男人的聲音很低,低得往下沉,沉入她耳中心上,又泛出苦味來。殷畫抿了抿唇,發出了聲音:“那日背我回去的人,是你?”

其實她已聽母親說了,不知為何,此刻她就是想再問一遍。

他一怔,“是啊,怎的?”

殷畫想了想,擡起臉來面對着他。猝然對上她那雙婉轉流波的視線,他的心便跳得不可抑止。

這眼睛……這眼睛有點像……

像誰,他又說不出了。

“我可說了什麽奇怪的話不曾?”她問。

“……不曾。”

“我那時候喝醉了。”

“我知道。”

殷畫定定地凝注着他,這距離太近,近得令兩人都不舒服,可這不舒服之中,偏還有些莫名的興奮感。她漸漸恍惚了,她想,自己一定是在做夢吧?這太可怕了,自己竟然就嫁人了,嫁給了一個自己既不了解、也不喜歡的人……

段雲瑾盯着她的表情,試探地伸出手去,搭在了她的手臂上。

她渾身一顫,咬緊了唇,卻沒有再掙開他。

“我會對你好的。”他又重複了一遍,“我們誰也不是少年人了,各自都聰明得很,也不必再談那些假模假式的東西了,對不對?畫兒,我們是一路人,生死存亡,我們都拴一起了。”

她沉默着,慢慢地朝他靠近。他突然一把攬住了她,她靠在他的胸膛,聽見男人的心跳,這一份陌生的搏動的力量令她面紅耳赤——

生死存亡,我們都拴一起了。

不是什麽情情愛愛的甜言蜜語,反而,這話還透着無窮盡的危險和難以形容的疲倦,可是,卻偏偏讓她安定了下來。

這,就是她的男人了。

段雲瑾低下頭,輕聲問她:“……可以嗎?”

她耳根紅透,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他嘆口氣,“我不逼迫你。”

她卻主動伸出手來,抱住了男人的腰;卻又将臉深深埋進他的胸膛裏去,不讓他瞧見自己的表情。

“畫兒……”他心頭一蕩,不能自已,便欲吻下去。她閉了眼睛,空氣中仿佛有什麽在潛滋暗長,而後瘋狂蔓延……

“殿下!”

一個尖銳的聲音突然在房外響起,不管不顧,幾近于嘶喊——

“殿下!宮裏來人了!”

段雲瑾一凜,渾身如被冷水潑過,放開了殷畫揚聲喝問:“何事?”

“說是……”林豐咬着牙,跺了跺腳,“說是安婕妤薨了啊,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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