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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百年身(二)

殷染沐浴完畢,披上衣裳,麻木地系好衣帶。掀簾走去內室,見段雲琅正斜斜靠坐在床頭,頭發還在濕答答地往下滴水。

她拿了一塊幹燥的巾子來,坐在床沿給他擦拭頭發。他将頭伸過來,索性還往她的胸懷裏蹭了蹭。她穩住他,輕聲:“別鬧。”

他乖了。一動不動地趴伏在她的胸前,聽見她的心跳,安穩而靜默。

就像她的感情一樣。不言不語,不離不棄。

她将他的頭發擦幹淨,又去換下了被他弄濕的枕頭,才回來,掀被上床,“好好睡一覺。”

他轉頭,目光一時有些晦澀。而後他也躺了下來,被子罩上來,兩人面對面地躺着。外間已透出了黎明的梨花白,房內還是一片昏暗,他看見她清麗的臉龐上長睫垂落,籠出一片溫軟的陰影來。

“你怎麽找着我的?”他低聲問。

“我碰見了殷衡。”

“……然後?”

“然後我殺了他,從他身上拿到了鑰匙。”

他不說話了。

她卻又睜開了眼睛來,“袁賢也死了吧?”

他喉頭發啞,“我不知道。”

她定定地看着他,“你想殺他嗎?”

“想。”他回答得沒有猶豫,“這次他若沒死,我會讓人去補上一刀。”

她靜了。忽而又坐起身來,“讓我看看你的傷。”

他反而不好意思,“沒受什麽傷……啊!”

她的手已按在了他淤青的臉頰上,像是懲罰一般用了點力,他立刻大叫出聲。而後那手指就溫柔了下來,一圈圈小心翼翼地揉搓着他的臉,揉面團似的。而因為她稍微坐起了身,他的目光平視之處卻是她半開的衣祍,尚未全幹的發梢滴下水珠來,沿着她美好的鎖骨線條一直跌進裏面去……

他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她的動作頓了頓。

他連忙調整表情。他的眼睛裏帶了水汽,近在咫尺地凝望着她時,像一只可憐兮兮的小狗。她低下頭,氣息拂過他的額頭,“這是被靴子踩的吧?”

他頓時窘迫非常,“不是……”

“是殷衡還是袁賢?”她的話音卻仍然淡淡的。

“我說了不是!”他心頭突然生了火氣,聲音擡高幾分,一側頭甩開了她的手。

她微愕然,“你怎麽了?”

他卻不看她,胸膛一起一伏,顯然是氣得急了。

對于她的寬慰,他的心情實在是很複雜。

他既怕她對自己冷冷淡淡不聞不問,但卻更怕她把自己當個小孩子一般溫言哄勸。朝堂上的明争暗鬥,即算被挪到了見不得光的地方,那也是男人間的事情。他受了傷受了苦受了侮辱,那也是男人該受的。——總之,他雖然比她小三歲,但他無論如何……無論如何都不是小孩子了,他做的一切事情,都不再是孩子氣的瞎胡鬧了!

殷染莫名其妙地怔了許久,伸出手去拉他的手,他卻一把甩脫了。這一下她的臉也紅了,不是羞澀的紅,而是百口莫辯的紅。

“你……”她慢慢道,“你想我怎麽做?”

他想她怎麽做?

他自己竟然也不知道。

“你是不是不高興我問你在內侍省的事情?”她默了片刻,便想明白了一些,“那我不問了。”

他仍不說話,只是眼睫稍稍垂落了下來。這樣一個驕傲的少年,這樣一個示弱的眼神,實在就是這世上最致命的誘惑了。

她的手緊緊攥着被角,眼睛盯着他的表情,許久,匆促地轉過頭去,胸膛一起一伏,“我殺人了,五郎。”

嗓音幹澀,像是被一陣風從荒蕪的土地裏刮出來的。

段雲琅一怔,旋而道:“我明白,我也殺人了。”

他看見了她那被水泡得發白的手指,在被角上無意識地劃動着。她的聲音很低,低至顫抖,“我知道殷衡不是好人,他在逼我,我恨他……可我真的,真的沒料到我會殺死他!”她擡起頭來,一雙眼深窅而空茫,“五郎,我是不是做錯事了,我是不是該去死?”

他沒有想到她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一時竟有些呆住了。

面前的這個明明倉皇無措、卻還強作頑強的小女人,還是他所熟知的那個阿染嗎?那個刀鋒之上猶從容淡笑、聖人面前也冷靜應對的阿染?她……她在這宮裏也有五年了……他竟沒料到,她還會在意這些。

“可是,”他的喉嚨沙啞地動了動,“你不殺他,他便殺你,這宮裏的事情便是如此。”

“我明白。”殷染定定地看着他,“可我不想成為那樣的人……”

“你必須成為那樣的人。”他卻打斷了她的話,“因為,我就是那樣的人。”

她閉了閉眼,又睜開。

熹微的辰光散漫透過窗牖,将年輕的男女籠罩在溫柔的四月天氣裏。袅袅的香,柔軟的床,沒有人會知道,他們在談論的是多麽可怕的事情。

是人殺人,是人吃人,是沸鍋裏的煎熬,是深海底的絕望。

這,就是他們所要共同面對的,不見天日的未來了。

他的手慢慢地往前,在被褥上握住了她的手,才發覺她的手冰涼,還泛着從水裏帶出的濕氣。他抿了抿唇,輕聲道:“我就是那樣的人,就在昨晚,你殺了殷衡的時候,我也殺了袁賢。你怕了嗎,阿染?我心裏一點負擔也沒有,為了達到目的,我可以殺人。”

她搖了搖頭,這次卻回答得很快:“我不怕。”

他看向她。

“我過去是怕的。”她慢慢吸了一口氣,“但現在我也殺人了,我便不怕了。我知道我會陪着你,不管你要下地獄多少層,我都會陪着你。”

他的聲音一下子溫柔了,也因這溫柔而顯得慵倦:“陪着我,你便不怕了?”

“嗯。”她沒有說更多了,可只是這一聲“嗯”,已撩撥得他全身都發起癢來,一手按在她的肩便吻了下去。

一個長長的親吻,令她的呼吸都要窒住了,他才放開她,打量她蒼白得幾乎透明的臉龐。

“現在還難受嗎?”他柔聲問。

她不答,慢慢地往他懷裏靠去,在他的臂彎裏找到了舒适的位置,再度閉上了眼。

“我過去一直相信,不論發生什麽事情,只要睡一覺,醒來之後,一切都會變好的。”她緩緩地道,“你信嗎?”

“睡一覺,醒來就能見着你,這就是最好的了。”

倦意襲來,她沒有再應聲,只是點了點頭。斂了鋒芒的女人,長發都溫順地拂落在他肩頭,平日裏總帶了幾分嘲諷的眼睛此刻閉上了,眼底蒙着淡淡的青影。大約是囚牢中的緊張情緒還未過去,他的心頭一陣歡喜夾着一陣恐懼,在她看不到的這一時刻,他終于放任自己的目光糾纏在她的容顏上。

如果沒有你……如果沒有你。

我會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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