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戲誤情長

“唱戲爺爺——”小姑娘清脆的聲音在寂靜的院子裏顯得頗為突兀。

“這不是何家的小丫頭嗎?怎麽,你爸爸媽媽同意讓你跟我學戲了?”

老人雖是滿頭白發,身板依舊挺拔,難得的是他的聲音竟還如年輕人一般清潤,眉眼中依稀可以看出年輕時的絕代風華。

“不是哦,外面有個奶奶找你。”

“哦?漂亮不?不漂亮我可不見哦。”

“嗯……”小姑娘咬着指頭想了一會,說:“反正很和藹。”

小姑娘發現面前的老爺爺突然不說話了,而且盯着門口出神,不由轉過頭看門口,是那個和藹的奶奶。

“丫頭,你先去玩吧,爺爺下午唱戲給你聽……”

小姑娘跳着出了院子,門口的老婦人靜靜地笑。

“你來了。”

“多少年了,見到故人就是不鹹不淡的這一句啊。你這院子可沒以前好了……”

“有院子就不錯啦!這麽多年,你終于是回來一次了。這些年,過得可還好?”

“說什麽好不好,結婚生子,一輩子也就這樣過了。”

雲初确實是變了很多,年輕時的疏狂不拘已被歲月和生活刻成一道道皺紋,寫着老人獨有的滄桑與慈祥。

“怎麽只有你一人?瑟瑟她……”提起故人,雲初不知道她是否聽懂自己的話,只怕依瑟瑟性子就算聽懂也是不肯撒手的。

“她身子一直不好,早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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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初看着眼前淡漠的人,不由一陣心酸:一個人将近半個世紀的孤獨與寂寞,他,到底是怎麽學會淡然的?

“扶玉,他過得怎麽樣?”聲音聽不出絲毫的波瀾,仿佛只是對幾日不見的好友最随意的一句問候。

雲初又笑了,笑的欣慰而又頗為驚訝。看來這五十年的光陰,确實是可以磨滅一個人記憶的棱角,愛與恨,悲與歡,繁華落後總要有一場落寞要讓人冷靜一下呢。

“五十年了,你竟然絲毫沒有懷疑過……我、應該說是我和扶玉,騙了你五十年……如今我也即将入土,來大陸,只是想讓你知道真相……”

知道了自己被騙了五十年,芷棠眼中的淡然讓人心驚,一瞬間,雲初覺得眼前這個人早已洞悉塵世,早已清明,早已知道了全部。

“雲初千裏迢迢趕來,再喝杯茶吧,可能是最後一次了。”芷棠輕輕打斷她,目光投向芭蕉樹影下的石桌。

時隔五十年,茶的味道沒有變。雲初想到扶玉說的一句話:“這世上誰都會變,唯獨芷棠不會,他的戲,他的茶都不會變。”

“芷棠,扶玉死了,在民國第三十八年夏至的前一天就死了。”

芷棠端着茶杯的手突然抖動了一下,目光不複先前清明。沒有傷感,沒有怨怼,沒有遺憾。斯人已逝,又能怎樣呢?

“他在給你取折扇的路上,被彈片傷到心肺,已是不治。他卻囑咐我很多、很多關于你的事。”

雲初腦海中浮現出那張已經模糊的容顏,但那雙溫柔的即将被哀傷滅頂的眼眸,她一輩子也忘不了,還記得那傷感帶着乞求的語調……

他說: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芷棠,最割舍不了的就是他的戲腔,可我卻再也聽不到了……

他說:他要的折扇扇骨上沾了血,他會不會不喜歡?

他說:我要是離開他,她會怎麽辦?我怎麽舍得讓他一無所有啊!

他說:與其讓他一無所有,倒不如騙他一輩子……我要給他寫一份信,他總歸是不看的,這樣也好……

他說:我知道他不害怕一無所有,但我怎麽舍得讓他一無所有……

他憂傷到極致:他要恨我……

…………

芷棠的眼神突然變得前所未有的困惑,沒有傷悲,沒有憤怒。為什麽?騙我唱了五十年的舊戲。你知道我不害怕一無所有,你卻要這麽做,為什麽啊?

他進了內堂,背影留下一地無法收拾的凄涼。

出來時,手中多了一把古色古香的折扇和一張泛黃褶皺的信。

雲初倒是頗為驚訝:這折扇竟然還能保存到現在,可想“文革”時芷棠所受的煎熬。

仔細看,扇骨上古鎮有一抹深褐色的印記,他一直以為是檀木的色澤不勻,沒想到卻是他的血……

顫抖地将信打開,上面只有寥寥幾字: 芷棠,好好活着,我在三生石旁,等你再唱郎騎竹馬來。

扶玉是對的,他的确沒有看過這封信,也沒有用過那把扇子。如果不是雲初,他一輩子也不會看。可是,他寧願一無所有,也不願恨他幾年,忘他幾年。

你了解天下玄機,卻終究不解我意。

芷棠依舊困惑,但卻釋然,他笑了笑,認真地對雲初說;“謝謝你。”

雲初也笑了,将茶喝完就離開了。最後一次喝你煮的茶了……

……雲初走後,芷棠躺在竹椅上輕輕搖晃着,真是一副悠閑美好的畫面。他閉上眼自習想着這一場如夢浮生:酒,畫,棋,戲……你們可真好,扶玉,瑟瑟……終是沒有辜負你們,活着,灑脫地活着。今生錯把浮生當戲,愛的人也不過是驚鴻一面;若有來世,一定要認真地愛一輩子,縱然依舊是戲子,不會再把愛當戲了……

竹躺椅上的老人打開了折扇輕輕搖動着,一句句戲淺淺地落在院中芭蕉下,合歡下,後山的桃花樹下,一陣風過隐約的歌聲又消失的無影無蹤……

有過姹紫嫣紅,有過斷壁頹垣。這閻浮紅塵舛錯,歲月韶華涼薄,依舊辜負不了人世間的煙火。冷暖悲喜離合聚散,也不過是前世的舊戲啊……

扶玉,芷棠。蒼生知意何如兩人一戲,殘缺依舊是誓言無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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