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惦記

廂房裏顧言傾微閉着眼, 她怕她一睜開,便又對上沈溪石那冷寂的琥珀色眸子裏隐藏的點點希翼求,像溺水的人對一根枯樹枝的渴望。

她怕自己會于心不忍。

她将話說得這般難聽, 他卻不為所動。

顧言傾有剎那的錯覺, 好像當年窮追不舍的那個人不是她,而是沈溪石, 命運是多麽神奇,果真是“三十年河東, 三十年河西”。

廂房裏的炭盆火光微弱, 映在了眼皮上, 紅盈盈的,回廊上的畫眉“啾啾”地叫着,每一聲都一點一點地像滴在顧言傾心尖尖上的露珠, 一個一個地疊累,猶如危卵,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傾塌。

空氣裏有一種讓人窒息的魅惑。

沈溪石也并不願意逼迫她,只是不想她一直對自己避如蛇蠍, 見她半晌又不說話,有些頹喪地開口道:“你若不願意,那便……”

“那便算了嗎?”顧言傾忽地睜了眼銳聲問道, 原先蒼白的臉有些薄紅,眸子裏帶了點譏諷。

不過很快,顧言傾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态,垂了眼睑, 長長的微卷的睫毛遮住了眼裏的情緒。

沈溪石盯着顧言傾修長潔白的脖頸,将嘴裏含的那句“那便只能去求聖旨了!”給吞了下去。好像看見了她驕矜的小尾巴,不過一瞬間,她又縮了回去。

像是為了緩解剛才的尖銳,顧言傾故作随意地問道:“一直很好奇沈大人是如何在官場步步青雲的,不過六年,你走完了許多文人士子半生的征途。”

他比旁人又要多一種家族的阻遏,明遠伯府的人是想将他當豢養一輩子的。

深深呼吸了一口,都是沉水香味,鼻尖有些發膩,被沉水香嗆得喉嚨發癢,擰眉道:“你這麽多年就沒想過換一種香嗎?”

雲紋銀邊廣袖裏的手微微痙攣。

“用慣了,換什麽呢?”顧言傾搖頭。

沈溪石見她茫然的模樣,沈溪石心口像被鵝毛尖輕輕劃過一樣,酥軟到又再次放棄了以聖旨逼迫她的念頭,以一種自己從來都沒有體會過的輕柔語調道:“用伽南香吧,還有安息香,丁香煎圓,木香餅子。”明明她有很多種選擇,卻像傻子一樣,認準了一樣,便不愛動腦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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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一出,顧言傾也怔住了,兩個人四目相對。

沈溪石忽地輕聲道:“阿傾,你走以後,我便沒有再待在伯府了。”

“伯府裏的人怎會放你走?”她知道沈家的規矩,沈家祖上沈順宜秉持“和”才能興家,所以族中子嗣祖父母尚在,皆不得擇府另居。

沈溪石依舊背着床,坐在了腳踏上,平靜的聲音聽不出任何異樣:“六年之前,我已十四,景行瑜幫我在殿廷尋了一個殿侍的職位,伯府裏的人也沒有在意。”

“殿侍?”

顧言傾側頭望着那挺直的脊背,深深愕然,殿侍是殿廷三班裏最末流的職位,不入品,尚在從九品西班供奉官之下,便是禁軍下軍裏頭的子嗣也看不上的,入職的都是各公侯府邸的奴仆,為了伺候在殿廷裏當差的主子,名義上去了奴籍捐的官。

他一個伯府的小郎君,即便名義上是庶子,也沒有必要去受這份屈辱,伯府裏的人何止是不在意,大概都在看沈溪石的笑話吧。

只是沈家規矩,府中子嗣如若沒有派官外放,都得在府裏住着,但是若是殿侍又不一樣了,可以住宮中。

她忽然明白為何沈溪石能夠擢升得這般快了,他本來就是一塊不需雕琢的寶玉,只需要給他一個出現在權力鏈的機會,他便能得到他想要的東西。

沈溪石見她眼裏的不落忍,不免笑了,“一月一千文,可以買得五十碗羊肉湯了!”見言傾如水的眸子輕輕瞥了他一眼,似乎有些訝然他竟也會說這般冷的笑話,心裏卻不由暗暗慶幸,所有的苦難都發生在她回來之前,今時今刻,他可以安安靜靜地出現在她面前,勉力護得她周全。

她不知那六年攀爬的艱難,尚比不得不知她是生是死來得煎熬。

“阿傾,這六年你在哪?”

顧言傾擡頭看了他一眼,輕聲道:“蜀地,慕廬。”

“你在慕廬?” 他早已派人去了益州的慕廬,帶着她的畫像,卻并未得到任何關于她的消息。

現在想來,只怕杜姨的人,一早就發現了他派去的人。

顧言傾見他十分驚訝的樣子,腦海裏驀地想起來汴京之前,藿兒告訴她,說汴京城中一直有人不相信她死了,一直在找她。只是杜姨不僅給她按了一個有跡可查的戶籍,而且,她到蜀地後,迅速便黃瘦了下來,臉上發了好些疹子,連詩姨都說她不過一月便樣貌判若兩人。

他便是堵在慕廬那條麋鹿巷子的門口,也未必識得出她。

“阿傾,你當年沒有放棄我,我也不會放棄你,你既是覺得你我二人之間有了六年的鴻溝,那我們便先将這鴻溝填起來。”

他說得胸有成竹,顧言傾滾倒舌尖的話又壓了回去,今天他救了她,她若還句句不饒,似乎過于忘恩負義了。

一心要和顧言傾消除鴻溝的沈溪石,開始斷斷續續地給言傾說着昔日與她相好的小娘子們的去向,起初顧言傾還認真聽着,一雙耳朵像兔子一樣好奇地豎了起來,不過半個時辰,沈溪石便見言傾有些坐不住的樣子,身子微微晃動,望着他幾度欲言又止,心裏閃過林叔父說的“放下臉皮”、“好女怕纏郎”,便一直穩如磐石地坐着,時不時還細心地給言傾倒一杯水。

到最後,顧言傾端着茶碗的水都微微有些發抖。

荔兒一覺睡醒,放心不下小娘子,便過來看看,卻見女使都守在門外,這是在林府,她自然相信郡主不會讓這些女使偷懶,輕聲問道:“姐姐,裏頭是有誰在嗎?”

左邊的小女使搖頭道:“荔兒姑娘,郡主吩咐奴婢們不要進去。”

荔兒心下疑惑,對兩個小女使輕輕“噓”了一聲,蹑手蹑腳地往裏頭去,她常年習武,手腳自比旁人輕盈些,站在軟簾外頭,只聽見裏頭有低沉的男子聲音。

像是沈樞相的聲音。

忽聽自家小娘子打斷道:“我,我要睡了!”

聲音似乎有些痛苦。

荔兒皺着眉頭,适時地掀了簾子進來,道:“小娘子,您該歇息了。”

沈溪石見天色已晚,直道是杜姨覺得他不适合再留,囑咐荔兒道:“晚上警醒些。”見荔兒點了頭,才轉身走開,步履輕健,等那一身黑色雲錦圓領直掇消失在了門外頭,荔兒回身望着綴着珍珠的墨綠軟簾,微微咬了唇,有一種自家小娘子要被拱走的“錯覺”。

卻見小娘子忙向她招手,“荔兒,我要如廁!”

荔兒這才發現小娘子額上急的都滲出汗珠兒來,心下暗道:以後可再也不能讓沈樞相和自己小娘子獨處了,她自來覺得自家小娘子好像一對上沈樞相,便沒有好事!

沈溪石自幼耳聰目明,耳力是常人所不能及,彼時尚不過在門外,聽到裏頭的喧鬧聲,耳尖微微一紅,不想自己竟将言傾逼迫到如斯程度。

門外的小女使,便見先前步履矯健,有玉質仙姿美豐儀的沈樞相腳下忽地像長了小刺果兒一般,踉跄地消失在庑廊盡頭。

***

耶嘉郡主在府裏辦花宴,不妨被張丞相府上小娘子攪局的事兒,第二日一早在大殿上便由賈禦史中丞參了一本,言張丞相教女無方,言語矛盾便要傷及他人姓名,“子不教,父之過”,張丞相需要躬省己身,方以表率諸臣。

賈禦丞言之鑿鑿,引得大殿諸位大臣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賈禦丞這是刮得哪門子的邪風,為着這點小事參張丞相。

便是楚王爺都不由對賈禦丞側目。

賈禦丞舉着笏板,一副全然無所顧,大義凜然的模樣。

龍座上的官家半晌說了一句:“此事朕會派宮人前往查證。”

卻沒說查證以後又當如何。

等朝會散了,禦史臺有那相熟的,不遠不近地嘀咕了一句:“聽說昨兒個在禦書房侍候的宮女也在林府裏頭呢!”

察覺到老夥伴們別有深意的眼神,賈禦丞頓時心口“咯噔”一下子,不由叫苦連連。

昨下午,有那好事的婦人,将昨兒個林府上沈溪石救了一落水小娘子的事兒,告訴了老妻和女兒,老妻一夜在他耳邊聒噪是張丞相府上的小娘子太過狠毒,他和老妻多年膝下只蓉兒這一個閨女,好容易嬌養到十五歲及笄,可以相看親事了,卻不想蓉兒一心看中了沈溪石,昨兒個知道沈溪石救了一個落水的女子,怕是不日會納進門去,惱得在家中咒罵不停。

嚷的他一夜沒合眼,腦子裏就是要參張丞相教女無方。

可是這麽一會兒,他忽然想起來,昨兒個林府辦花宴,雖是以耶嘉郡主的名義辦的,但是定然是承了聖意的!

東華門外,明遠伯沈仁樸和魏國公等着落後了幾步的徐參知,笑道:“今日難得看了這麽一出笑話,不如去小酌幾杯?”

徐參知一聽“小酌”,便知又要去荒唐,頓時像被蠍子蟄了一般,連忙搖手:“家中尚有頑兒,失陪失陪。”

明遠伯指着徐參知倉惶逃脫的模樣,問魏國公,“這,這是為何?”

魏國公的妻子徐氏是徐參知的胞妹,對徐家的事自然知道的一清二楚,笑道:“先前那一回,鬧到了醜時,回去二郎犯了錯,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呢!”

明遠伯搖頭道:“小兒犯錯,本是常有的事,左右在汴京城裏。”

魏國公望着沈仁樸自得的模樣,恭維道:“不比沈兄是正經的國舅,族中兒郎皆都是人中龍鳳,比不得比不得哦!”

兩人正你一句我一句恭維着,沈家小厮忽地來報道:“伯爺,老夫人胸口疼,急喚您回去!”

沈仁樸一驚,正要問是何疾,想着夫人病了不延請太醫卻喚他回去,定然是托詞,當即和魏國公作別,“魏老弟,愚兄先行一步。”

魏國公忙讓道:“沈兄先行先行!”

眼看着沈仁樸步履匆匆的模樣,竟是連他都避過,暗道,難道是沈溪石又作了什麽亂子?

沈仁樸行了十步,小厮便輕聲禀道:“伯爺,西北來人了!”

等沈仁樸坐在黃梨花木太師椅上,拿着長子信箋的手微微顫抖,心中一片驚濤駭浪,永慶軍竟然失守,拓跋家竟然攻下了慶州,此等消息,毅兒竟膽敢隐瞞!

明遠伯看着底下送信來的長子身邊的随從沈全,“眼下汾州如何?”

沈全奔波數日,又一路踱着信箋被張丞相一派截下,膽戰心驚地在城外盤旋了兩天,才扮成難民的樣子進了門,聽到老伯爺問,如實禀道:“汾州屯糧充盈,已經集調了代州和并州的廂軍,即便困城三月,也供給充實。”

尚有三月可轉圜的地方,拓跋部在前朝便已在西北割據一方,因轄下只有四府,兵士不過數萬,又歷來每年供奉馬匹,偶有侵擾邊境,也不過是部內糧食不足,小打小鬧罷了,趙國自開國以來一直都不甚注重西北防務。

他将毅兒派去鎮守西北,不過是為了沈家能夠掌管一支軍隊,他已準備将三娘和四娘都送入宮中。

宮中多年除了中宮皇後誕下一女,另只有一宮女因官家酒後寵幸,僥幸得了一個皇子,因生母卑微,官家也不甚看重,不過在宮中混着日子罷了。

官家尚年富力強,他沈家女兒若再生下一個皇子,沈家富貴少說又可延續兩代。

只是眼下毅兒的永慶軍卻失守了,他上月才上傳的捷報,官家尚龍顏大悅,賞賜了沈家金百兩,綢緞百匹,彼時官家喝了福州送來的玉雪團餅,說等今年的新茶上了,再賞給沈家禦用茶餅各五斤。

今年新茶還未收,慶州卻沒了!

沈全低垂着頭,聽見伯爺的嘆噓聲,頭低的更低了,這送信的差使,因着他是沈家跟去的,大爺只信他一人,這活便非他莫屬,可是對于當日永慶軍敗北的細節,沈全是一句也不敢透露的。

半晌,聽見上頭有“沙沙”的研磨聲,約莫半刻,明遠伯才寫好了給兒子的回信,晾幹,用蜜蠟封了信口,才對沈全道:“我記得大爺在慶州置了一房妾室,膝下有一對龍鳳胎,既然慶州失守,兩個孩子當快快送到伯府來!”

龍鳳胎歷來是祥瑞,是以,這等時候,沈仁樸尚且惦記着。

“回,回禀伯爺,那明,明氏投井了。”

沈仁樸心口一窒,“那孩子呢?”

“孩子被家仆抱走,尚沒有消息!”沈全不敢說,兩個孩子一早落進了賊軍手裏,正以孩子的姓名威脅大爺。

但是沈仁樸畢竟長在祖父沈順宜的膝下,在沈全吞吐的言辭中,已然窺探出長子在慶州一戰中的狼狽,只是卻不想竟是連幼崽都沒有護住。

沈仁樸的心泛起了無邊的寒意,似乎冥冥中一種注定的宿命在朝沈家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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