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超級接盤俠(十六)

那是一條沒有一絲生氣的河,月光下泛着黑粼粼的水光,似乎連接着另一個悄無聲息的世界,能将一切的聲音吞噬其中,除了自己的呼吸和哭泣他聽不到別的。

沿着這條河,周卑跑了很久很久,但始終跑不到盡頭。

這天,他跟爸爸吵了架,爸爸拿着拖把棒子打他,揪着他的頭發問他:“你怎麽不去死?”

其實這句話很多人對他講過,爸爸講過、媽媽講過、哥哥講過、阿姨講過,連曾經家裏的客人都指着他問媽媽:“你留着他幹什麽?”

因為聽得太多了,他總以為這是句很正常的話。直到後來長大了才知道,除非恨之入骨,不然沒有人會把這句話挂在嘴邊。

求生欲讓他離開了那個讓他恐懼的家,來到了這條無人的河邊。

他哭得什麽都看不清了,氣都喘不上。

他想:也許他死了,爸爸會滿意一點吧;他死了,哥哥阿姨都會很高興;死了,就不用再挨打挨罵了,也不用再時時刻刻害怕被趕出家門了。

不,那裏也從不是他的家,那是他們的家,不是他的。

他沒有家。

為什麽別人都有家,他沒有呢?為什麽別人都有人喜歡,他沒有呢?為什麽別人都能笑得出來,他笑不出來呢?

他為什麽跟人不一樣?誰來告訴他?

沒有理由。爸爸說,他的出生就是一個錯誤,沒有人會喜歡一個錯誤。

河邊的栅欄很矮,周卑很容易就翻了過去。平日裏上游河壩開着,水會嘩嘩地沖刷,漲起來時有兩三米深,但這天卻沒有。

這天的河水約有一米多深,也許不足以淹死一個成年人,但他才十二歲,一米五都不到,水剛好能淹到鼻子上面,如果不掙紮的話,足矣。

到底是有點害怕,怕猛地掉下去會摔疼,于是他拉着栅欄蹲下去,腳一點點地往下伸,全部伸下去也還夠不到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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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怕得下巴都在抖,牙齒磕得咯咯響,滿腦子都是自己掉下去後淹死的死狀。第一次沒有成功,腳收了回來。

過了好一陣,又積累起了勇氣開始了第二次的尋死。這一次,他繼續像上次一樣往下挪,一個不穩,另一只腳突然踩空,他猛地往下滑去,驚恐之下,他大叫着抓住了欄杆。

兩只腳成功地泡在了水裏,只需要他一松手就可以實現自己的計劃,但這時候他已經忘了自己的絕望,滿心都是對死亡的恐懼。

手被勒出了血,但他卻沒放開。他用盡所有力氣,蹬在斜堤上慢慢往上爬。最後他爬了上來,翻過栅欄,來到另一邊安全的陸地。

他坐在地上抱着腿一邊發抖一邊無聲地哭,哭自己懦弱。

“喂,那邊的小孩兒,你在幹什麽?”

周卑回過頭,看見了一個人,那人很高,英俊得像另一個世界的人。

“小朋友,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怎麽不回家?你的父母呢?”

他不敢說自己是來自殺的,怕這個人把他送到警察局去,到時候爸爸知道了又會打他。

“你怎麽了?”那人蹲下來近距離看了看他,聲音溫和地讓他流淚,“怎麽哭成這樣了。跟家裏吵架了嗎?”

他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所以,你這是離家出走了?”

他又點點頭。

“離家出走啊,沒有錢吧?這樣吧,要是你願意呢,就跟我走,你帶你去我家裏住一晚,明天天亮了,你再決定要不要回家,好嗎?在這裏你一個小孩,太危險了。”

他擦掉眼淚,搖搖頭:“我不去。”

那人有些為難:“唔……不去?那……這樣,我帶你去肯德基吃點東西,你可以在那裏面待一晚上,等天亮了,你再去你想去的地方,行嗎?”

他沒同意也沒拒絕,抱着腿坐在原地流淚,整整一夜他都沒有再說一個字。

這麽近的距離,他相信對方已經看清楚了他臉上的淚痕和被打腫了的臉頰,也看到了水裏泡過的鞋和褲腳,但對方什麽也沒問,也沒有逼他說什麽。只是靜靜地陪着他,站在他旁邊,靠在栅欄上,抽着煙,擡着頭看天上的星星。

直到晨光熹微,那人才說:“我要走了。”

走前,給他留下了他的手機號碼,并告訴他,如果下次還想離家出走,可以給他打電話,他會帶他去肯德基吃夜宵。

天終歸是亮了。

周卑從床上起來,看着窗外明媚的日光,恍若隔世。

他起了床,給蟬蟬喂了狗糧。洗漱後,穿了宿郢給他買的新衣服。他沒什麽胃口,只吃了兩片面包,然後坐到鋼琴前彈了一曲。

鋼琴是和玫瑰同一天送到的,他将玫瑰扔了,把鋼琴擺到了客廳的窗邊。

說好的一月四五號就回來,周卑等到了一月七八號都沒等回宿郢,期間對方一個電話也沒有。他打電話過去,宿郢只說家裏邊有點事情要處理,暫時走不開,讓他好好照顧自己。

具體什麽事,對方沒有透露,只是聽語氣,感覺可能不是什麽小事。

趙立将不知道從哪裏得知了他現在的手機號,每天都會給他發短信,說一些過去的事情。有時候是一些過去的趣事,有時候是一些美好的回憶,當然,最多的還是難以直視的污言穢語,罵他是個下.賤的婊.子,說他配不上宿郢,讓他不要癡心妄想。

連着幾天他都沒敢出門,但今天是期末考試,他不得不出去。出門前,他将報警電話設了快捷鍵,編輯好了報警短信,如果碰到趙立将,第一時間就會将信息發出去。

做好了完全的準備,他才抱着蟬蟬出了門。

可惜,一路風平浪靜。

他把蟬蟬放到了寵物店。寵物店店員雖然不太認識他,但認識狗,所以很淡定地将狗抱了過去,讓他之後來取就可以。

“周卑?”陸洺正巧從門外進來。

“陸哥。”周卑說,“我今天要考試,就把蟬蟬寄養在你們店裏。”

陸洺點點頭:“沒問題。”

看見周卑,他就想起了宿郢家裏的事兒。昨天宿郢還跟他打電話聊天,說了他家裏的情況,讓他幫忙看着點柳意,別再出來攪混水了,老爺子的葬禮辦完他才會回來。

那天,宿老爺子腦溢血,送到醫院花了十幾萬也沒救回來,直接去了。之後的葬禮,場面混亂到難以想象,最後宿郢直接找了兩個保镖隊,凡是在葬禮現場大聲鬧事的都給扔了出去,其中包括宿母。

第二天就找了塊風水寶地下葬,沒有火化。按習俗,要守三天靈,再之後就是修墳立碑,頭七過了才算完。

今天九號,昨天晚上宿郢就已經到了機場,想必早上就已經回來了。只是為什麽周卑還不知道,那就不清楚了。

想到周卑和宿郢的關系,他要說不介意那是不可能的,可他是個外人,連指手畫腳的資格都沒有。

“那拜托您了。”

“嗯。”陸洺想了想,在周卑走前,加了一句,“祝你考試順利,加油。”

“謝謝陸哥,我會的。”他想,陸洺真是個好人啊。

這天是考理論課,研究生都在一個考場,所以不出意外,他在考場裏看到了許久不見的柳意。

柳意的樣子很憔悴,跟以前精神活潑的模樣截然相反,見了他也并不打招呼,直接從身側略了過去。

“柳意。”周卑回頭叫了柳意一聲,對方停頓了一下,卻沒有回頭。

柳意像是要故意擺脫他一樣,剛到交卷時間就拿筆走人了,第一個出了教室門。

他沒有追出去,一直到了最後交卷的時間他才收起紙筆。本想給柳意發條短信問問怎麽了,但他一條短信還沒發出去,就收到了對方的信息。

【周卑,我真的很後悔,我暫時沒辦法面對你。】

他有些擔心,不知道柳意怎麽了,為什麽會說出這種話,他準備追出去。剛一出考場他自己就遇到了問題。

出考場門時,系主任叫住了他,說要跟他聊聊天。

聊天的話題是:艾滋病。

到了辦公室,系主任委婉地告訴他,鑒于他的病在年級裏掀起的負面影響,全系同學老師都希望他能夠暫時休學治病。

“你知道,我們并沒有歧視或者排斥你的意思,只是你也知道艾滋病的傳播方式,有人上報說你的私生活不太那個……我的意思是,咱們系的女生很多,很多人挺介意這個。”

周卑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但勉強還算鎮定。在得知自己的病情後,他早就想過會有這麽一天。

“我想知道那個來教室裏散播我的事情的人,是不是個三十多歲,身材很瘦的男人?”

系主任說:“是,在之前一兩個月,就是你請假那幾天,他跑來學校到每個班裏都說過,說他有艾滋病,而你們……有過性.關系。”

“我知道了。”

“那……這個……”

周卑沉默了很久,最後道:“我會考慮。”

他不知道他是怎麽回到的家,腦子裏一片空白。到了門口,打開了門,他才突然想起來他沒有去寵物店接蟬蟬。

“汪!”這時,蟬蟬突然從門縫擠出來,對着他叫了一聲。

他愣了一瞬,緊接着他就意識到了什麽,連忙打開門沖了進去,只是一眼,他就看見了剛從洗手間出來的宿郢。

明明只是十天不見,卻仿佛隔了幾輩子。

他很想沖上去抱住宿郢,可腳像是長在了地上,一點兒不聽使喚。

眼前的人似乎還長那個樣,還穿着那樣的衣服,但他總覺得哪裏不一樣了。好像又回到了爸爸生日那天,他鼓起勇氣喊了一聲“舅舅”,卻聽到宿郢冷漠而厭惡地對着他說“我不是你的舅舅,我是周江的舅舅”的時候。

他有一種直覺,總覺得他要是現在跑過去的話……會被推開。

“怎麽一副要哭的樣子?”宿郢走了過來,“你怎麽了?”

周卑眨了眨眼,勉強笑了下:“誰要哭了?”

“唔……”宿郢擡起他的下巴,仔細看了看他,“明明一副很難過的樣子,誰欺負你了嗎?”

“沒有。”有。

“真沒有?”

“沒有。”

宿郢挑了挑眉:“好吧,那你為什麽這幅表情?難道是我欺負你了?”

周卑不知道自己是什麽表情,但宿郢既然這麽說,就說明他表情确實不好看。他把宿郢的手拉下來,低下了頭。

宿郢看着他這樣子心裏着實厭煩,但出于任務,他還是按照正常的邏輯抱住了周卑,吻了吻他的額頭,然後将人按進懷裏,百無聊賴地看向窗外,聲音卻很溫和:“你是不是想我了?”

周卑沒說話,他緊緊地抱着宿郢,眼睛一眨,眼淚就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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