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三個字】

肖允宸病了。

中秋那一日,宮裏禮節繁多,又折騰到半夜,他便染了風寒。

皇後驚得将宮裏所有太醫都調過去,連在家中休假的太醫也調了回來。東宮裏伺候的人每一個都繃緊了弦。整個皇宮都緊張兮兮、心驚膽戰的。為此,皇帝動了怒。他認為皇後小題大做,過分驕縱太子。又親自過問游屏閣的課程,下旨加了騎射摔跤等。

就是這個時候皇帝想到了蕭且,才命他入游屏閣。

另外,他又讓皇後這次挑人進游屏閣時,挑幾個健壯的将門之子。

肖允宸輕咳的聲音落入雲安在的耳中,她不由從書卷中擡起頭,透過大捧的墨菊間望向肖允宸。他今日穿着一身純白的衣袍,上面繡着極淺的戲龍暗紋。他此時微微皺眉,端一盞涼茶潤喉,臉色有一點差。

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就算是病了也不會遲到那麽一刻鐘。做事從來讓人挑不出一丁點的不是來。

雲安在眸光暗了一瞬,而後向後看去,望向坐在最後的蕭且身上。

從雲奉啓那裏拿的新衣裳他并沒有穿,因為他的身量比起雲奉啓要高大許多,并不合适。此時還是穿着一身黑袍子,和整個游屏閣有些格格不入。

“你來說說看對這段文字的理解。”沈先生立于前方望着蕭且。

對于第一日來的人,他是有心考一下對方的水準。

蕭且沒有動,衆人都回過頭望向他。

雲安在和雲安酒不約而同對視一眼,她們兩個在對方的眼中都看見了一抹擔憂。

蕭且終于站起來,頂着所有人的注視,說:“不知道。”

沈先生一愣,顯然是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會有學生這麽跟他說話!想到對方是聖上欽點的,還以為博學多才,沒想到……

他咽一口氣,努力平靜地說:“沒關系,暢所欲言就好。”

蕭且無奈地說:“我不認字。”

“什麽?”沈先生驚了,“一個人也不認識?”

蕭且似想了一瞬,說:“認識三個字吧。”

“你……”沈先生指着蕭且半天說不出來話。

學堂裏靜悄悄的,大家都驚訝地望着蕭且。

他不認字?

坐在這裏的人每一個三歲啓蒙,五歲寫字背書。就連他們身邊伺候的丫鬟和小厮都沒有不識字的……

蕭且換了個姿勢,問:“我可以坐下了嗎?”

沈先生木讷地點了點頭,好半天沒緩過來。他臉色有些不好看,比以前提前了小半個時辰就結束了課程。

大家往外走,雲安在要去接雲安爾。雲安酒被華流公主留下看繡樣了,只得雲安在一個人去。

這一日新入游屏閣的姑娘們要在南正宮考試。

瞧見前面蕭且的身影,雲安在急忙小跑了幾步追上去。

“義兄,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接爾爾?”她有些試探地說。

平時閑暇的時候,這些世家公子們總是要聚在一起談論些詩書。她有些擔心蕭且尴尬,更怕他闖禍……

蕭且點頭。

兩個人一起往南正宮走去,一路無言。

總不能這麽悶着。

“義兄,你真的不認字嗎?”雲安在問。她想着倘若蕭且真的沒念過書,或許可以讓父親私下為他尋一位教導先生。

“嗯。”

“你說你認識三個字?”

“嗯。”

“該不會是一二三吧?”雲安在不由笑問。

蕭且沉默了一下,說:“雲安在。”

“嗯?”雲安在停下腳步,有些疑惑地仰着頭望向身旁比自己高大許多的蕭且。

蕭且也停下來,側首望向雲安在,再次重複:“雲安在。”

“什麽……”雲安在的疑惑剛一出口,就懂了。

蕭且說的是他僅認識的三個字是她的名字。

雲安在有點想明白了,應該是昨日爾爾練字的時候寫了整張宣紙的她名字,被蕭且看見了。

蕭且忽然問:“你很熱?”

“沒有呀。”雲安在強自鎮定地說。

“那你的臉為什麽紅了?”蕭且問。

雲安在急忙別開臉,不去看蕭且。匆匆往前走。

蕭且跟上去,他看着雲安在臉頰上的緋紅又深了一層,并且紅到了耳朵尖。他不由說:“更紅了。”

雲安在嘟囔:“你不僅不認識字,還不會說話!”

蕭且皺眉,他不懂雲安在的意思。他想了想,說:“小時候不會,現在會。”

雲安在忍着笑,說:“三歲以前都是不會說話的,要一點點學。除非你超了五歲還不會說話。”

“我八歲之前都不會。”蕭且道。

雲安在不可置信地望向蕭且,卻看見蕭且面色平靜,并不像撒謊的樣子。

雲安在覺得她就不應該主動找話題。

她憋了半天,才說:“聽哥哥說你比我大十歲呢。那麽……就算你八歲才開始說話,那、那咱們應當是差不多同時學說話呢……”

蕭且忽然就笑了。

這是雲安在第一次見到蕭且笑,她驚訝地發現蕭且居然有一對虎牙。

雲安在有一點懵怔,望着蕭且笑的樣子,她發現自己印象裏那個持刀而立的蕭且竟逐漸遠去了。

慢慢的,她的嘴角也攀上了一抹淺淺的笑。

肖允宸在宮人的領路下,正從另一條路走向南正宮。從他的角度看去,蕭且背對着他,而雲安在正仰着頭望着蕭且,唇畔染笑。

肖允宸就愣了一下。

他太了解這個看着長大的小姑娘了。

自從出事以後,她的唇畔永遠挂着一抹端莊的笑容,而那笑意卻是不落眼底的。可此時她唇畔的那一抹笑卻是由衷的。

雲安在和蕭且走到南正宮,正上臺階,也不知道哪裏沖出來一個小男孩,從臺階上直接摔下來。這個角度是要撞到雲安在身上的。

雲安在匆忙向後退了一步,蕭且在她身側一手扶住她,一手擋在她的身前。

小男孩撞到蕭且的胳膊上,那力氣一彈,使得他直接跌向一旁,順着臺階往下滾了一段,落在草地上。

“你怎麽不扶他一把,任他摔下去!”從南正宮出來的俏麗的小姑娘,她瞪了蕭且一眼,去扶摔在地上的小男孩。

蕭且冷冷看了一眼那個小姑娘,雲安在急忙往前跨出一步,擋在蕭且身前,對他說:“義兄,你在外邊等我吧。我進去找爾爾就好。”

“嗯。”蕭且應下。

“二姐姐!”雲安在還沒邁開步子,雲安爾就從裏面出來。

緊接着,雲安爾就看見了蕭且。

她十分欣喜地跑到蕭且面前,仰着臉說:“大哥哥你也過來拉?你也是來接我的對不對?”

雲安在看着懸在半空的手,有些憤憤然地瞪了一眼雲安爾的背影。

這個小丫頭,如今是見了蕭且就不管她了,再也不是那個一口一個“二姐姐”的小甜妞了!

蕭且擡眼,看一眼雲安在鼓起的兩腮,說:“你二姐讓我來的。去找她去。”

雲安在沖着雲安爾揚了揚眉。

“煩人的小丫頭!”之前摔倒的小男孩突然跳起來,抓了一把小石頭朝着雲安爾扔過去。

“爾爾!”雲安在一驚,急忙擋上去。

忽覺手腕一熱,她身子一輕,等腳尖再碰到地面的時候,已經被蕭且拉到身前。而那些扔過來的小石子全被蕭且擋下,砸在他的背上。

雲安爾瞬間紅了眼眶,“大哥哥,疼不疼呀?”

蕭且沒說話,他轉過身,居高臨下冷冷看着那個小男孩。

“五弟!”之前出言指責蕭且的俏麗小姑娘将那個闖了禍的小男孩拉到自己身後護着。然後他鼓起勇氣說:“醫藥的銀子我們劉家付,我五弟他還小,不懂事。”

“不懂事?宮裏怎麽會有這樣的孩子?”肖允宸趕過來,冷着臉問。

他向來謙遜寬容,極少動怒。而此時的語氣已是怒極。

剛剛他站在回廊那一頭看着小男孩将一捧小石頭扔出來的時候,心都懸了起來。他匆忙趕過來,說話間氣息還有些不穩。

宮人與宮女們急匆匆跪了一地。

管事的姜嬷嬷急忙出來,她給肖允宸行了禮,才焦急解釋。原來這個叫做劉子章的小男孩剛剛考試的時候偷偷抄了雲安爾的題目被雲安爾告發,他心裏就将雲安爾記恨上了。而那個護着他的俏麗小姑娘是她的姐姐劉媚,今日也是來參加考試的。

“将劉家的姐弟送出宮。”肖允宸發話。

劉媚咬了咬嘴唇,紅着眼睛領着弟弟出宮。臨走前,她惡狠狠地瞪了蕭且一眼。

似仍不解心頭氣悶,肖允宸又責怪:“都是怎麽辦事的,什麽人都能進宮!”

姜嬷嬷低着頭,不敢多言。

肖允宸甩袖離去,走了兩步又停下。

他終究是忍不住轉身,望向雲安在。然後他便遇上雲安在一雙凝視的眸子。

雲安在一直在看着他。

肖允宸忽然松了口氣,心裏的那股憤怒也消散了。

回游屏閣的時候,新入宮的七八個小姑娘們都聚在一起。都是世家女,就算不相熟,也都見過,彼此間都叫得上名字。

雲安在咬一口桌角小碟裏的艾窩窩。色白如雪的艾窩窩質地細膩柔韌,餡心松散甜香。咬那麽一小口,口中就溢滿了馨香味兒。

“二姐姐,我怎麽沒有艾窩窩吃?”雲安爾站在雲安在身前,眨巴着眼睛盯着雲安在手中的艾窩窩。

雲安在愣了一下,總不能向這個妹妹解釋這是太子格外給她準備的吧?

“我的就是爾爾的呀,爾爾喜歡随便吃。”雲安在将盛着五六個艾窩窩的小碟推到雲安爾面前。

“謝謝二姐姐!”雲安爾抓一個艾窩窩剛要吃,忽然想到了什麽。

她說了一句:“我給大哥哥送兩個!”然後就抓了兩個雪白的艾窩窩跑出去。

雲安在看着她的小背影有些好笑,從來就沒見過她對雲奉啓這麽關心的。

不多時,姜嬷嬷走進來。

“姜嬷嬷。”姑娘們都停下說話站起來。她掌管了游屏閣裏姑娘家們一幹瑣事,大家都很敬重她。

姜嬷嬷點了點頭,看向雲安在,說:“雲家二姑娘,皇後娘娘讓你過去一趟。”

雲安在有些驚訝。

她慌忙用帕子擦了手,頂着屋內姑娘們的目光,匆匆跟着姜嬷嬷而去。

雲安在的嘴角劃過一抹苦澀。

她知道那些姑娘們為什麽盯着她看,正如她知道新來的這幾個姑娘裏頭,總有那麽一兩個是為太子準備的。

雲安在到了朝鳳宮先是坐了一會兒,才有皇後身邊的宮女領她進去。

“參見皇後娘娘。”雲安在規規矩矩地行禮。

“賜座。”

皇後娘娘一擺手,站在她身後為她捶肩的兩個小宮女無聲退下。另有一個小宮女引了雲安在坐在靠近皇後下手邊的繡凳上。

雲安在低眉順眼地貼着繡凳邊兒坐着,目光落在自己的腳尖上,乖巧異常。

皇後看了雲安在一眼,說:“聽說你前些日子病了,如今可是大好了?”

雲安在咬了一下舌尖,柔聲回:“多謝娘娘關心,已經不礙事了呢。”

皇後娘娘“嗯”了一聲,默了默,忽然又換了話題:“今日新來的那幾個姑娘,你可認識?”

“認識的。”雲安在摸不透皇後的意思,回答越發謹慎。

皇後就輕笑了一下,說:“那依你看,這幾個姑娘容貌、品性、學識都如何?”

“幾位姐妹各個容貌出衆、品性賢淑、學識淵博,安在自愧不如呢。”雲安在緩緩回話。

“那就細說一下吧。”皇後頓了頓,又接了句,“本宮不了解她們,也不知道誰家的女兒更好一些。”

皇後的暗示雲安在聽懂了,她面上仍然挂着笑,一一道來:“回娘娘的話,據安在的了解幾位姑娘都是數一數二的好。姚家佳林姐姐最是端莊賢惠,做事穩妥,行事大方。若論容貌李家蒲月姐姐和古家玉香妹妹都是沉魚落雁之容,更可貴的是性子溫柔可人。若論才學,秦家書姐姐和孫家如妍姐姐滿腹詩書,且懂琴技善歌舞。至于古家的玉萱妹妹和家妹爾爾都是七八歲的年紀,天真爛漫。”

皇後十分認真地聽了雲安在的話,緩緩點頭。

“那和之前游屏閣的幾位姑娘家們比較呢?”皇後又問。

雲安在認真想了一會兒,才說:“華流公主自然是最出衆的那一個。若是抛出兩位公主殿下的話,衛枝品性才學皆是上乘,蘇家兩位妹妹十分有靈氣,平時俏麗可愛。”

“還缺了你的姐姐雲安酒。”

雲安在淺淺笑着,說:“出于私心,安在自然覺得姐姐是最出色的那一個。”

皇後娘娘忽然笑了一下,說:“嗯,本宮也喜歡安酒這孩子。束王王妃去年病故,也是該重立王妃了。你覺得立你的姐姐為束王妃如何?”

雲安在猛地擡頭,臉上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凝固。

束王是當今聖上的庶兄,臨近古稀之歲,又患有腿疾。怎麽可以讓雲安酒嫁過去?

雲安在的慌亂盡數落入皇後的眼中,皇後娘娘心想果然是個十四的小姑娘,不成氣候。她端起桌子上的玫瑰茶輕輕抿了一口,才笑着說:“是本宮糊塗了,明明已經定下要立陳家的女兒為束王妃的。只是你姐姐哪哪兒都好,本宮喜歡着呢,恨不得将她收在身邊。”

雲安在慢慢低下頭,輕聲說:“有皇後娘娘的喜歡,是姐姐的福氣。”

皇後從美人榻上起身走向雲安在,雲安在急忙站起來。

“傻孩子,本宮也是喜歡你的。”皇後拍了拍雲安在有些發涼的手背,“等你真正入了宮,咱們相互的機會還多着呢。”

雲安在心裏有一些疑惑,她不太懂皇後先是拷問再是敲打要挾之後,如今又說出這樣一番話的用意何在。

皇後這話不好接,雲安在只有低下頭。

“本宮相信你是個好孩子,也相信你會替本宮好好照顧太子,一心為他。所以本宮有事要你幫忙。”皇後緩緩道。

在出了那件事之後皇後還是允了這門婚事?

雲安在心裏有一瞬間的欣喜,可是又隐隐覺得哪裏不對勁。

她急忙說:“能幫上皇後娘娘忙,是安在的榮幸。”

“嗯,”皇後娘娘點了點頭,“太子妃的挑選着實是讓本宮頭疼,這段時日你要替本宮多觀察觀察游屏閣的幾位姑娘,挑一挑哪一位更合适太子妃的位置。本宮本來是屬意你的姐姐的,可讓你們兩個同時進宮恐惹了你們姐妹間的嫌隙……”

到了這個時候,雲安在怎麽可能還不明白呢?

皇後娘娘的确是允了她嫁給肖允宸,可是允的是側妃之位。雲安在覺得皇後握着她的手仿若千斤重。

“安在會多替皇後娘娘留意的。”雲安在恭恭敬敬地回禀。

“好孩子。”皇後娘娘又在雲安在的手背上輕輕拍了一下,才松開手。

她緩步走回美人榻,懶洋洋斜倚着,打了個哈欠。

雲安在就急忙說:“若沒有別的什麽吩咐了,安在告退。”

“去吧。”皇後擺了擺手。

雲安在規規矩矩地行了禮,才退出去。

等雲安在退出去了,皇後的心腹宮女悄悄說:“雲家二姑娘還是太小了些,完全招架不住。”

“她多大來着?”

“回娘娘,她上上個月剛滿十四歲。”

皇後望着窗口高架子上的一盆墨菊有些出神,悠悠道:“才十四歲,花骨朵兒的年紀。本宮十四的時候也是這麽……單純。”

默了默,皇後忽又說:“倒不是本宮針對她,總得她自己成長起來。不能只盯着太子妃的位子,側妃又如何?過幾年太子登基那便是貴妃。貴妃難道登不了鳳位?”

皇後勾了勾嘴角,當年她入宮的時候可連貴妃都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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