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愧疚感】

“安在?”

雲安在回游屏閣的路上,遇見了匆匆趕來的肖允宸。

雲安在抿了下唇,道一聲:“見過太子殿下。”

肖允宸輕輕蹙眉,問:“母後……可有跟你說些什麽不好聽的話?”

“沒有呢,皇後娘娘只是問了些游屏閣裏的情況罷了。”雲安在想了想,又加了句,“許要不了多久就要一位位姑娘都喊過去問話呢。”

只一眼,肖允宸就知道雲安在在撒謊。

肖允宸看了一眼身後跟着的幾個宮人,宮人默默向後退開。

肖允宸望着雲安在的眼睛,說:“不要瞞我。”

不要瞞着我,否則我都不知道該怎麽争取。

“殿下說笑了,安在不敢呢。”雲安在淺淺地笑。

終究還是肖允宸嘆了口氣,他說:“不要多想,沒有不停的雨,沒有不止的風,也沒有不日出的黑夜。”

雲安在垂了眉眼,輕輕地說:“我只是沒有想好要穿了蓑衣出門還是靜待雨停。”

肖允宸雙唇阖動,卻不知道該如何再開口。

“時辰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呢。”雲安在微微彎膝,便從肖允宸身邊走過。

雲安在剛剛回到游屏閣,雲安酒就迎了上來。

“安在,快看這個珠花。這是佳林姐姐為大家做的呢,若不是我替你搶了這個粉色的,恐怕你就得不到啦。”雲安酒獻寶似的将一個淡粉色的精致珠花捧給雲安在。

那邊的姚家林笑着說:“就惦記着你妹妹,整個豐東都知道你疼妹子!”

雲安在燦爛地笑起來,驕傲地說:“那是當然,我有全天下最好的姐姐!”

雲安在側首,望着身邊淺笑的雲安酒。

若說軟肋,雲家人就是她的軟肋。

對待雲家人,雲安在一直有一種愧疚感。她一邊覺得自己欺騙了雲家人,一邊又享受雲家人給予她的關愛。

原本的她自小就沒有父母,過了這麽多年,她一直都記得小時候那些小夥伴笑話她是個野孩子,是個沒娘的小野.種。

他們将她推倒在地,朝着她吐舌頭,嘲笑地說:“你沒爹沒娘看你找誰告狀!”

幼時的時光,就是踮起腳尖站在窗口看着楚二叔将表弟抗在肩頭,看着大表姑唱着歌謠哄女兒入眠,看着幾個表姐手拉手嬉鬧。

而雲家人将她最初憧憬而渴望的一切都捧到了她面前。

倘若生死關頭,她願意用自己的生命償還雲家人。

肖允宸求見皇後卻被宮人用皇後剛剛睡下的理由擋了回來,他有些無奈地回游屏閣。肖允宸剛一踏入棋室,就看見蕭且坐在角落裏,而他面前的桌角處擺了兩個如霜似雪的艾窩窩。

宮裏喜歡艾窩窩的主子不多,今日也只有他點了一份送去給雲安在。肖允宸立了一會兒,才走向自己的椅子,和新入游屏閣的幾位公子下棋。

于是,雲安在乘着宮裏的軟轎出宮的時候,等在半路的小太監送了兩盒艾窩窩。并且破例帶了句話給雲安在——既然家中兄長喜歡,就多送了一盒。

雲安在沒有生氣,她甚至嘴角含笑托小太監給太子道謝。然後,她十分平靜地将兩個食盒全送給了爾爾。

雲安在掀開軟轎一側的竹簾,有些留戀地望一眼漆紅的高高宮牆。她輕嘆一聲,等放下竹簾的時候,心裏已經有了主意。

她回府後衣裳都沒有換就直接去找了孫氏。

“母親,我有事情想跟您說。”雲安在望着自己的腳尖,低聲說:“我以後不想入宮了。”

孫氏将雲安在拉到身邊坐下,關切地問:“在在,是不是誰又說了什麽閑話惹你心裏不舒服了?不想去就不去吧,明兒個就給你告假。要請多久的假?”

“不是的,是以後都不進宮了。”雲安在擡起頭望着孫氏,“母親,我不要嫁進宮裏了。您……您給我說親事吧……”

雲安在咬了一下嘴唇,心中惴惴不安。

孫氏覺察到不對勁了,定是在宮裏發生了什麽事兒。她仔細觀察了雲安在的臉色,忍了又忍,還是将心裏的疑惑壓了下去。而是轉而問:“在在,你可想清楚了?”

雲安在輕輕點頭。

孫氏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母親不希望你受一丁點委屈,只想你一生無憂,過着悠閑自在的生活。這婚姻大事更是左右人一生的劫數。後宮那是什麽地方?那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兒。我們在在那麽聰明,什麽事兒都可以應付。可是母親寧願你不要那麽聰明,只做一個被父母疼愛的女兒,将來做一個被丈夫照顧、寵愛的妻子。”

孫氏頓了頓,又說:“不過倘若你想入宮成為枝頭的鳳凰,家裏也可以做些暗地裏的事兒幫你掃除障礙。”

聽到這裏,雲安在有些驚訝地擡頭望着孫氏。

孫氏疼愛地拍了拍雲安在的手背,柔聲說:“在在,你祖父是開國的功臣,更是與你大伯戰死沙場,雖然他們已經不在了。可是你祖父的部下、學生遍布朝堂。你的兩位堂祖父如今更是朝中重臣。至于你外祖父這邊,朝中勢力比起雲家也不遜色。只不過後宮之路注定不會平坦,恐怕也只是從妃做起。路很長,要慢慢地走。”

雲安在的指尖顫了一下,原來母親已經猜到了嗎?

孫氏一直瞧着雲安在的臉色,見她如此,心中便明了了。她便問:“在在,現在重新告訴母親你的選擇好嗎?”

雲安在垂了眉眼,靜靜地說:“母親,女兒仍舊選擇不入宮。人生很短,女兒不願意把餘生陷入與人無盡的争鬥中。”

她擡起頭努力扯出笑容,說:“安在只是想吃喝玩樂呀,墨湘的八仙餃、醉塵樓的東坡繡球、崖東的招遠蒸丸、香品閣的金銀滿堂……這些女兒還都沒吃過呢!”

“好好好,咱們在在以後都能吃到。”孫氏有些心疼地把雲安在摟在懷裏。

雲安在趴在孫氏的膝上,慢吞吞地說:“母親,你可得給我找個好夫家。家裏廚子要頂好頂好的。”

“不知羞!”孫氏笑着揉了揉雲安在垂下來的柔發。

雲安在遲疑了一會兒,說:“母親,姐姐還比我年長一歲呢。您是不是該給她找人家啦。”

“越說越不知羞了,連你姐姐的婚事都想摻和了。”

雲安在輕輕地笑:“我這可是為了母親好,姐姐畢竟是大伯的女兒。母親提早上心也是好的呀。”

“放心吧,母親心裏有數。”

她早就給雲安酒留意了,相中的也有幾家。可是到了雲安在這裏,她的确是犯了難。

顧嬷嬷急匆匆趕進來,看一眼孫氏懷裏的雲安在,有些遲疑地禀告:“夫人,東西都準備好了。”

孫氏怔了一下,臉色有一瞬間的僵。

“母親?”雲安在覺得有異,仰起頭望着孫氏。

“在在先回去吧。母親去上一炷香。”孫氏說。

雲安在皺着眉想了一會兒,憶起孫氏每年的今日都要祭拜一個牌位,那個牌位小小的,上面一個字也沒有寫。

“母親,那個空的牌位到底是誰?”雲安在望着孫氏的臉色試探着問。

孫氏和顧嬷嬷的臉上同時染上幾抹愁容。

顧嬷嬷在一旁說:“夫人,二姑娘年紀也不小了,告訴她也無妨……”

“顧嬷嬷,你先去準備吧。”

等顧嬷嬷去了祠堂,孫氏卻沉默下來。

“母親,我是不是不該問……”雲安在有些無措。

孫氏緩緩搖頭,說:“她叫安知,雲安知。”

“雲安知?家中的堂姐妹嗎?我怎麽不記得有這麽個人?”雲安在詫異地問。

孫氏別開眼,可是雲安在還是在她的眼中看了一抹濕潤。

孫氏緩了一會兒,才輕聲說:“她是你妹妹,雙生的妹妹。”

雲安在驚了一下。

“母親懷着你們的時候出了點意外,早了一個月生産。你是健健康康的,可是她胎中就染了病,自打出生身子就弱。當時請的幾位大夫都說她活不過滿月。”孫氏有些說不下去了,一想到那個女兒心裏就像針紮一樣地疼。

“那、那妹妹真的沒熬過滿月嗎……”雲安在還陷入震驚中,竟是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孫氏。這麽多年,家中從未有人提過那個雲安知。她也是一點都不知道。

孫氏苦笑,說:“不知道啊。母親沒用,沒有看好她,把她弄丢了……在她生命最後的日子裏沒能陪着她。連她的忌日究竟是哪一天都不确定……”

孫氏再也忍不住,眼淚順着眼角流下來。

雲安在有些慌亂地去給孫氏擦眼淚,無措地說:“母親別哭、別哭了……可是怎麽會……怎麽會丢了呢?”

孫氏也覺察到這樣在女兒面前落淚有些失儀,她擦了淚,努力笑了一下,說:“我剛懷着你們的時候,你祖父和大伯剛剛出事。于是便和你父親一起去了鎮西料理他們的後事,一直耽擱到你們出生……”

似想到了在鎮西堂親家發生的那些不愉快,孫氏皺了皺,有些不想再提。

而雲安在整個都僵在那裏,孫氏的話她只聽見一個“鎮西”。

“母親,聽說雙生的孩子長得一模一樣,是真的嗎?”雲安在木讷地把話問出來,她聽見自己的心一下一下焦急地跳動。

“是啊,”孫氏伸出手輕輕撫摸雲安在的臉頰,“你們的輪廓、眉眼一模一樣,連腳心的胎記都一樣。”

腳心的胎記?

那一瞬,雲安在的腳心似乎疼了一下。

孫氏吸了吸鼻子,有些難過地哭訴:“在在,母親知道她早就不在了,可是心裏還是難受。是母親不好,在懷着你們的時候被人欺負沒能硬起來保護你們。更是沒能護住她,讓那些心思歹毒的堂親打她的主意!”

像是這麽多年的委屈得了宣洩,孫氏越哭越兇,她将雲安在攬在懷裏,低低哭訴:“安在是後來給你改的名字。母親每次喊你在在的時候,就好像你妹妹也還在一樣。可是她不在了,永遠都不在了啊……”

“母親……”

雲安在顫抖地抱着孫氏,任由淚水四橫。她多想大聲告訴母親:我在啊,我一直都在啊。我就是你弄丢的那個女兒啊……

然而她不能說。

她回來了,可是她的姐姐永遠沉睡在冰冷的水底。

命運給她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竟用這樣的一種方式将她送回家人的身邊。

孫氏發現雲安在哭得比自己還難過,她擦了擦眼淚,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說:“不哭了,我們都不哭了。說不定我們的知知早就轉世托生了好人家,正和她的母親在一起,開開心心健健康康的呢。”

“是的,知知現在過得很好,她每一天都開開心心健健康康的……”雲安在閉上眼睛,讓眼眶裏的淚滾落下來。

“走吧,咱們去給知知上柱香。願她……一切都好。”孫氏顧不得自己眼眶裏的濕潤,去擦雲安在的眼淚。

“好。”雲安在重重點頭。

望着祠堂裏那個小小的牌位,雲安在再一次濕了眼眶。

那些幼時生病而孤單的日子一幕幕晃過眼前,原來她也是有父母親人的孩子,原來她還能回到家人的身邊。在她成為雲安在的這五年,每一天都享受着雲家人的疼愛。她無數次地幻想倘若自己真的是雲家的女兒該多好。那麽她心裏的那份欺騙的愧疚就會淡去。

原來,她竟真的是雲家的女兒。

孫氏沒有想到雲安在知道了她妹妹的事情會這麽難過,她忍了心裏的難受,說:“在在,回去好好休息。不要再傷心你妹妹的事情了,你的婚事也交給父母來辦。忘掉不開心的事情好嗎?”

雲安在就要溢出來的淚水,點頭答應。

從祠堂出來,她沒有回露破院,而是直接去了鯉池——五年前原本的雲安在落水的地方。

這些年,她只要一想起原本那個雲安在的魂魄永遠都沉睡在這冰冷的水底就會心疼。她原本不懂為什麽,現在才明白或許這就是血肉親情。

雲安在捂住自己的嘴慢慢蹲下來,她不敢讓自己的哭聲溢出來。

姐姐,是你将我送回來的對嗎?

也許從她改名雲安在的那天起,她就不再是一個人。

她是雲安在,也是雲安知。

雲安在用手背奮力去擦臉上的淚,從此她會為了自己也為了姐姐好好生活下去,好好照顧家人。

蕭且終于睜開眼睛。

下面的哭聲不停鑽進他的耳朵裏,擾得他睡不着。他垂眼,看一眼蹲在池邊哭泣的雲安在。然後收回目光,對上胸膛上的一對碧綠的眼睛。

那只通體雪白的小貓正趴在蕭且的胸口,歪着頭看着蕭且。

蕭且皺了皺眉,用手背拍了一下小白貓的腦袋。

小白貓“喵”的一聲從蕭且的胸膛跳下去,幾步跳到雲安在的腳邊。

雲安在的臉上還挂着眼淚,她愣愣地看着身邊的小白貓,一時間連哭都忘了。

雲安在瞪了它一眼,憤憤說:“躲在暗處聽別人哭,真不是個好東西!”

樹上的蕭且挑了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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