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古竹馬

眼見那人幾步逼近,她腳下锲了釘似的,怎麽都拔不開步,膝蓋發軟只往地上沉着,念頭急轉間,想的竟是皇帝那張邊角明晰的臉,他果然還是放不下,派人取她的命來了。

挺直的身影撲進,摘下盔帽,一只膝頭着地,跪揖道:“卑職宋齊給公主請安了。”

盛苡心頭打着疾浪,颠來颠去的,看着他濃黑的眉毛逐漸粘滿白雪,他的父親是前祁錦衣衛衙門的指揮,她跟二哥盛茏年滿六歲時,他被挑進宮作為盛茏射禦的陪侍,她的功課每日由建貞帝親授,得空就偷溜進上書房偏院裏去探看他們射箭,九歲的他臂力過人,輕易就能把一張弓拉成一輪滿月,每每中了靶心,就嘴角銜着弦,側過臉昂頭沖着她樂,等她拍手叫好,就扭回頭越發起勁兒地上箭拉弦……

“嗖!”地,箭頭正中她眉心,把她從遙遠的從前拉回,對上他輕微擡起的面孔,熟悉的眉眼剝離了幼時的年歲無憂 ,眼眸黢黑流出複雜的目光,“公主安好,卑職有罪……”

盛苡眼前一晃,腦筋總算繞搭過來,急往四圍看了眼,“您認錯人了,大人快起來!奴才可受不住!”

宋齊領命起身,領甲上釘着戗金銅釘簌簌然作響,向甬道一頭漫去,嘴裏含着話欲要吐露的模樣。

她忙背過身拔起腳快走,“大人好意,奴才心領了,奴才熟路,您請回罷……”

他幾個跨步就越過他,攔在她面前。

“您怎麽不明白呢?”盛苡頓住腳,聲音低沉了下去,“您認錯人了,您行行好,就放奴才回去罷……”

宋齊低頭看着,那張臉雪瑩瑩的像襯在夜色裏的月盤子,“您不是奴才,”他輕聲說:“我不管旁人怎麽瞧,在我心裏,您還是咱們大祁的主子。”

她看向他,淚池裏盛着雪沫,輕搖了搖頭,就凝成珠子淌了出來,“沒有了,”她喃喃道:“都沒了……”

宋齊一下失了方寸,心裏也跟着下了場雨似的,泥濘不堪,“您別哭!還有我吶,往後有我護着你。”

她擡手抹了抹淚,又彎下頸子去了,發隙裏嵌着薄薄的雪粒,拿頭頂對着他,把他拒之在外。

他偏過臉,郁然地道:“你要是不待見,我立馬就把這身行頭給摘了!做個市販農戶也不吃他們家這好處!只要你不怪我就成……”說着就動手解起護甲來。

盛苡心悸不已,忙制止他說:“我不怪你,”見他頓住,又道:“真的。”

當時的情境下,一國将傾,國君臨危棄命,不啻于塌了半邊天,廷下衆臣失了指向,人心渙散,亡國已成定局,蟄伏避禍實為常理之舉,況且昶勒父子南下幾乎未發動一兵一卒就将大祁攻舉,跟掀書頁似的,沒聽見大的響動,就改朝換代了,皇帝輪流做,換了下家,只要國泰民安,不鬧出生靈塗炭的慘劇,誰還當真破了命的去計較呢?大概也就只剩下了她一人邁不過這道坎兒了罷,她又何必拉他一齊地同仇敵忾呢,他還有大好的前程可以去争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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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齊洩了氣,即便她體諒人意,他仍感內疚,覺着像是背叛了她,偷換來不該得的名頭。

“我以為你已經……”他試探着問。

“是皇上他把我給救下了。”盛苡擡頭看出牆外,目光飄出很遠,“我沒能弄明白,他為什麽這樣做?”

宋齊很吃驚,“來的時候,我就瞧着像你,還當自己是眼花了,剛又見你,就知道一準兒沒錯了,只是沒想着是他……”

兩人對頭默默思索半晌無果,反倒被雙雙淋成了雪人。

他把盔帽緩緩扣在她頭上,低聲問:“你願意出宮嗎?我讓我爹……”

“千萬別!”盛苡打斷他,急道:“知道我底子的統共也就五個人,除了咱們三個……”她聲音漸弱:“還有我幹爸爸跟幹哥哥……我呆在宮裏也沒什麽不好的,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份洩露的風險,倘若被有心之人利用可就糟了……”

宋齊呆呆地點頭,心裏也明白她的難處,十分沮喪地問:“那就等你年歲夠了罷?不就十年的光景嗎,一不留神兒就過去了。”

盛苡的臉色漸漸陰郁下去,盯着宮燈裏跳躍的火燭,茫然道:“只要他點頭,我也想到宮外頭去……”

十年,只需她再老老實實地呆夠十年,讓皇帝明白她折騰不起一星半點兒的風浪,興許他真的就能放她出宮了。

光暈映着她的臉,月盤子上被緩緩鍍了層紅釉,也晃進他的眼珠裏,不禁問道:“出了宮打算上哪兒去?”

“為我爹娘守陵去。”聽口氣,似乎是早下了決定。

他着急起來,“哪兒能守一輩子,你要不嫌棄,住我家裏頭,憑我跟盛茏的交情,把你當親妹子瞧的……”

她心裏淌進一股熱流,抿起嘴角,腆然地笑,“你把我當串房檐兒的了。”

宋齊跟着傻笑,心裏對她婉拒的态度很有些失望,也不忍心再難為她,不妨人屆時改了主意,他再拿好話撺掇幾句,沒準兒就能答應了,又暗暗松了口氣,還是他小時候熟悉那人,笑起來總無憂無慮的,似乎能把身旁的人都感染了。

他執意相送,盛苡推拒不過,兩人齊肩慢慢往甬道那頭踱。

觑眼看向她,鼻頭凍得跟碎鞭片兒似的,紅得真喜慶。

他一顆心來回撲騰,壯了氣,輕喚了聲:“堯堯……”這是她的小字,幼時他聽建貞帝這樣喊,聽盛茏這樣喊,心窩裏早跟着喊了數千遍,礙于禮數,不敢輕慢了她,眼下他們之間沒了身份級別的限制,他想跟她親近,字眼兒滾燙在舌頭尖骨碌了好幾轉兒總算是喊了出來。

她只拿眼梢瞥他一眼就低下頭不吱聲了,顯然是默應了,這給了他莫大的鼓勵,心裏歡喜地不成樣子,總之到她跟前,他就緊張無措,在善撲營裏跟人交手都沒這般慫過。

“隔天有機會我就來瞧你。”他道。

她摘下盔帽還給他,走進蒼震門,沖他點了點頭,就背過身去隐入風雪中了。

他低下頭,伸手覆上盔帽上的雪痕,五指分明的掌印被他含在手心,似乎還殘留着她的餘溫。

是日一早,宋齊出了宮,快鞭子快馬趕至三井胡同,在外頭小街的點心鋪子裏提了盒綠豆酥,拐腳進了宋府。

聽房上的小厮忙迎下階,“大爺今兒輪休回來了。”

他抛出辔策問:“夫人身子還好嗎?”

小厮牽着馬直點頭,“好着吶,奴才聽內院兒人說,早起……”

宋齊撂下他一路直至宋夫人的正屋,打起簾子,便跟屋內一人爺倆對上眼兒了,肘邊桌上擱着圓筒的帽盒,花珊瑚嵌紅寶的帽頂拱出頭。

宋提督一手擎着銅鏡,瞥他一眼又扭回頭在鏡前照來照去的,随意地問,“回來了?”

他應了聲,坐下身回問:“今兒您怎麽沒往衙門裏去?”

宋提督語調懶散地道:“你娘困覺兒,等她起身了,我上衙門裏點個卯就完事兒了。”

宋齊直喇舌,對他敷衍的态度大感不能茍同,“都跟您這樣兒,各府衙門裏還不亂了套了。”

“嘿!宮裏才待了幾天,翅膀硬了?呲嫌起你老子來了?”宋提督眯眼盯着鏡中,摸着光潔的下巴道:“今兒菜市口那麽熱鬧你怎麽沒看去?”

宋齊支吾了下,“掉腦袋的都是咱……前朝的舊臣,老街坊鄰居似的,好看麽……”

“這不挺明白麽,人還都是我逮的,你爹我不擺出個傷心的态度出來,一大早緊趕着去上衙,擎等着被那幫死腦筋活剮罷。”

宋齊暗驚,正是年前那起城門失火案,使他特獲聖谕,得以入內廷做侍衛,縱火那幾人是祁朝未降的舊臣,被他爹給活捉了,眼下被拉去宣武門外殺頭,他爹作為前朝錦衣衙門重臣,今朝的九門提督,身份原就尴尬,再加上這茬兒,不免為人齒冷,“死腦筋”說的自然是那些,面降心不服,嘴上嚷嚷國家大義,老跟新主子較勁使絆子的祁朝舊臣們了。

話是這樣說着,看向鏡裏那副散漫模樣,一張老狐貍面相,一絲絲兒傷心的意思都沒有。

“要不您辭官算了,”他嘟囔道:“兒看您這樣兒也挺憋屈的……”

宋提督立馬拉長臉,扭頭怒目而視,“辭官?憑什麽辭官,皇上登基後,任将使兵,鞏固邊防,清丈土地,均平賦役,朝綱大振,你爹要輔君為堯舜!不趁這當口兒過把官隐,你爹難受!”

“還有,”他忽然放下銅鏡,凝視他道:“這話我只說一遍,你記清楚喽,建貞他撒絕塵寰,早升天去了,打小你娘也沒少逼你讀書,“既來之,則安之”的理子,別等你爹我況外再教你,”說着撇過頭,“咱們宋家不欠他祁家的,明白沒有?”

宋齊含糊應是,想起那張紅撲撲的臉盤,心裏亂哄哄成一團,摸不着頭緒。

“長瑛,”宋提督肅下臉問,“有句話爹得問問你。”

他心裏更亂了,他爹的性兒雖然有時候不着邊兒,諸事巨細瞧得比誰都明白,他存得那點兒心思沒準兒已經被看透了。

“您,您說,兒都聽着。”

“你剛勸我辭官,”宋提督瞪眼逼視,“是怎麽個意思,是嫌你爹老了?”

“誰,誰說的?兒看您還年輕着呢!”

“你娘說的,”他順手端起茶盅,感嘆道:“我二十五才得你,今兒瞧見你,才覺着爹真是老了,沒過幾年吶還,這就往五旬奔去了。”

宋齊頓感哭笑不得,“不是……合着您照半天鏡子,淨擔心這個!”

宋提督掃他一眼,“你當我嘛吶?這憨性兒不像我,八成從你娘那兒傳的。”

“呦,又背後說我好話吶?”

一婦人捧着肚兒,頭上裹着包頭,穿着漢家樣式的褙子,從側室悠悠走出。

宋提督手裏茶盅的杯蓋兒驚得咔咔響,回頭沖她陪着笑,“這是誇你吶……”

宋夫人架着宋齊的手緩慢坐下身,柳眉看見桌上的綠豆酥馬上就舒緩了,拿帕子捏了塊,含在嘴裏慢慢嚼着。

宋齊沏了杯清水遞進,“娘這幾日身子還好罷?”

一問出了麻煩,宋夫人孕後心緒起伏很大,倏地就紅了眼,嘤嘤道:“都怪你爹,一把年紀,我倒揣上駒子了,甭說眼下,以後都沒法兒出門兒了,他不覺着,我還嫌臊吶!”

“瞧你這嘴,怎麽能管小六兒叫駒子吶,你跟我那時候才十五六,這會兒也就三十出頭,誰能笑話你……是是是,是我不好,長瑛,還不趕緊給你娘擦擦淚……”宋提督嘴上哄勸着,心裏喜滋滋的,老來得子,他宋炆升“懼內”的名聲遠揚了半輩子,如今衙門裏的同僚背地裏插诨給他取了“勇夫”這麽個名號,他壓根兒不覺着臊,反而很是得意。

一番哄勸,宋夫人收起了淚,又跟兩人道起不是來,父子倆虛心領受,表示大大地理解。

又一番扯閑,宋提督刮着茶蓋,頗有深意地道:“昨兒我那下峰,右翼總兵柴爾特問起你來,問你說親了沒,還跟我說起他們家閨女的種種好處來,今兒剛好問問你的主意,按說你也到了年紀……”

宋齊急得舌頭打結,半晌憋不出話來,只得眼神看向宋夫人求助。

她按着肚子,蹙眉道:“要我說再等兩年也不遲,沒的回頭得了小子,這叔侄兒倆湊一處跟哥倆兒似的,我臉上好看麽……”

說着調子又抖了起來,“得得得,”宋提督及時打岔,“等咱們小六兒長兩年再說,”說着斜眼看向神思漂浮的宋齊,“今兒進門,就瞧你不對勁頭,侍衛處吃人刻薄了?”

宋齊低下頭,吭吭哧哧的,宋提督給宋夫人使了個眼色,而後就老僧入定地喝茶,明白他是個直白的性子,晾一會兒,自己什麽都說了。

果然的,他咽了兩口茶,就見他擡頭紅着臉說:“兒……兒能自個兒選婚約嗎?”

話出口,老兩口怔了怔,宋提督重重擱下茶盅,“老實說,你瞧上誰家姑娘了?”

宋齊心裏念着那張面孔,有些喪氣了,“她身份金貴,怕瞧不上我……”

宋提督略感意外,語調很沉重,“你在宮裏頭當差,不會是跟哪位主子娘娘好上了……”

“您想什麽吶!”宋齊一瞬消退他天馬行空的想象,“人,人是位公主……”

“嗨,不就是位公主麽,”宋提督淡然處之,“你娘跟我那會兒,我也是高攀,咱們家底子又不差,怎麽就不能尚主了。”

是舊祁的公主,他話說了半截兒,後頭的咽了下去。

“是哪位?四格格,端敬還是端和……”宋提督目光揶揄地看向他。

宋齊不及應話,就聽宋夫人吵吵起來,“當爹的,怎麽沒個正形兒,咱們家可養不起鳳凰……”

宋提督反駁,“怎麽不能,你這尊鳳凰,我不照樣兒養得好好地……”

……

宋齊無奈地看着他們,簡直一個頭兩個大,翻身就往門外去了,就不該跟他們讨主意,還得憑他自個兒做打算。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有點肥的原因是老宋跟頌頌怒刷存在感,不正經了一回,下章馬上正經回來

要準備英語專八和教師資格證考試,盡量保持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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