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如夢令

進了五月,宮裏有兩件大事,一是木蘭行圍,其次是避暑事宜的預備工作。

皇帝倚回靠背上,插起手指,沉思道:“前兩年這個時候,一般都是啓程先去行圍,勾回頭直接上熱河行宮,今年宮裏事物太多,朕估摸着脫不開身,怎麽安排才好?”

大殿空徹,無人應聲,他凝神愁想,眉頭越皺越深,倏地腦間一涼,一雙手替他揉起太陽穴來,皇帝舒服地閉上眼睛道:“手怎麽這麽涼,回頭朕讓太醫為你開兩副溫補的藥。”

平淡無情的話語傳出,“萬歲爺跑神兒了。”

皇帝哼笑聲,“是你先惹得朕。”

調子仍然不改,“奴才是為了緩解政務。”

還嘴硬,合着不是為了他,皇帝追随她的刻板,不再辯駁,問道:“堯堯,你說該怎麽辦?”

她想都沒想道:“萬歲爺找軍機大人們商量,奴才謹遵宮規,不敢理會政務。”這是實話,所謂在其位謀其職,宮人們伺候好主子就得了,特別是涉及朝綱政務的事情,主子們主動搭腔,奴才們聽見了也只能當沒聽見,過過腦子,打個噴嚏就給忘了,不能也不敢存着。

皇帝是個熱燥的性子,一件事不能拖得太久,否則就提溜出來,反複不斷地想,“現在什麽時辰了,召見軍機得等到明兒,別的話你不讓朕在殿裏說,朕只能跟你談論這個,朕說了算,你但說無妨。”

盛苡真怕他心思又跑到別的地方,又恐他一直惦記着徹夜不安眠,只能妥協想了陣子,低頭問:“萬歲爺木蘭行圍的目的是什麽?還有,奴才聽說禦花園的薔薇一朵都還沒開。”

皇帝答道:“木蘭行圍打獵在其次,主要還是操練軍兵,校驗技藝,巡查震懾和安撫蒙古那幾個部落,鞏固大……鞏固咱們大邧的邊防,朕還打算跟他們商議擴大今年的茶馬互市,所以這趟朕不得不去。薔薇?沒開的話也正常,過了一個寒冬,天兒一直算不上熱……”

說着撐開眼,頓了頓道:“你的意思是,朕不必非得上北面不可?”

盛苡手上的動作不停,巧妙地避開道:“奴才什麽都沒說。”

皇帝偏過頭道:“你看這樣行不行,朕不去他們那兒,讓他們過來,避暑的話,不成就在圓明園,橫豎今年天兒也不熱。省下這趟腿腳功夫,擠出時間,朕正好處理其他的事情?”

她還是一腔排場話,“奴才做不了您的主意,萬歲爺還是找軍機大臣們合計罷,”一停又添了句,“再詢問詢問太後娘娘的意見。”

話落,皇帝拉下她的一只手搭在肩頭握住,低頭吻了吻她的手背,他覺着她簡直是個寶貝,思維能跟得上他的調度,他身邊的女人該是這樣,腹中有獨到的見解,不浮華于虛表,等她掙了一陣,才依依不舍地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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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他又道,“朕還有件事情順便跟你提提,還是因為開年這場大雪,黃河春汛來勢洶洶,朕得提前做好防備。山東,安徽,濟南各省的河堤需得重點防護……”

盛苡不明白他提這個跟她有什麽關系,不過還是認真聽着,越聽越感覺別扭起來,“……這麽着,朕需要往各個地方分派監工巡視的欽差,濟南那地方,朕有個人選,想問問你的意思。”

怎麽問起她來了,她怔了下道:“萬歲爺的決定自然開明,何必征問奴才的意見?奴才又不了解那些臣工們的能耐。”

“是宋齊。”他明顯感覺她指頭尖跳了下,隐隐動起火來,冷下語調道:“宋齊的外祖蘇景信,致仕前是你們大……是前朝永安年間的工部尚書,他們一家子有治河的經驗,朕想來想去,派他出這趟外差正合适,你怎麽想?”

皇帝心中始終盤踞着她跟宋齊之間的淵源無法釋懷,那天他把她從慎刑司救出來,她居然喊得是宋齊的名字,功勞轉手就被旁人給搶了,他怎麽能不氣?這會兒她的反應也不大自然,手頭的力道似乎是越來越使不上勁兒了,保不齊是在為那小子擔憂!

他正憋着火兒,聽她語氣很歡快地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宋齊,那萬歲爺可選對人了,他人厲害,要讓奴才說,萬歲爺的決定很正确。”

皇帝悶不吭聲,她為別人擔憂也好,高興也好,橫豎他心裏頭是怎麽着都不會舒坦,但凡是遇見跟她有關的事情,他就變得小肚雞腸,斤斤計較起來,女人的嫉妒心膨脹起來甚為可怕,沒想到他也淪落到婆婆媽媽跟旁人争風吃醋的境地,簡直比老郎神還多三出戲!

“堯堯,”他又握住她的手,他覺着有必要把事情攤在明面上跟她理清楚,這樣對他們兩個人都是一個交代,“朕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就是想問明白,你對宋齊,跟你對朕的感情,有沒有什麽不一樣?”

盛苡逐漸咂摸出他的言外之意,有些感動,只有真正在意她才會産生這種跟旁人比較的心理,聽他吃酸,她頗覺新鮮,同時還很受用。

忍笑篤定地搖了搖頭,“自然是不一樣的,奴才把他當哥子瞧的,拿您……”她突然頓住了,找不到合适的詞來形容她對他的感情。

皇帝坐起身,轉過頭追問:“你是怎麽瞧朕的?”

她手指摁在他的腦穴上,挾他扭過頭,“萬歲爺又跑神兒了。”

皇帝坐了一會再坐不住,起身拉了她手,撥開一列書架帶她走近一間暗閣,地方不大,頂多能容三人并肩站立,盛苡知道以前是沒這處地方的,就聽他道:“朕也怕過,怕重蹈建貞的複轍,辟了這麽個地方出來,遇事兒好歹躲一躲。”

盛苡心裏頓頓地疼,說不清是什麽感覺,兩個她最愛的男人,一個自戕而亡,逼他的那個也不見得完全就心安理得。

“不過朕現在不怕了,”皇帝環住她的腰,“因為有了你,你的那套規矩太麻煩,不過既然說好了,朕不能違背,養心殿裏不想你。你寬宏大量給個恩典,把這地方劃拉出去,不算在裏頭,私房話咱們倆躲在這悄悄說,好不好?”

盛苡被他那句“私房話”說得面紅耳赤,想了想也覺合理,她也有私心雜念,兩人除了傍晚趁着批折子能碰個面,其餘時間也沒個相見的機會,只要不耽擱政事,抽空說兩句話的功夫還是有的。

見她點頭,皇帝又接着方才的話頭問:“堯堯,你拿朕當什麽瞧?”

盛苡心頭微嘆了嘆,遮下眼皮掩住滿腹愁腸,低聲道:“奴才把您當做夫君看待。請萬歲爺恕罪。”,原來愛上一個人,心緒可以變得這麽自私,他要是她一個人的就好了。

皇帝窒住,開始覺着他低估了她對他的情誼,原來他背負了她這麽多的感情,夫君,是妻子對丈夫的稱呼,她獨活在世,他在她的心頭大概已經是是唯一的依靠了罷。

他緩緩把她摟在肩頭,心疼地笑道:“傻堯堯,你有什麽罪,朕會是你的夫君,你相信朕,朕不會負你。”

盛苡靜靜埋在他的胸前,啞着嗓子道:“謝謝萬歲爺。”

他撐起她,拭幹她的眼角蓄起的淚花,“用不着,是朕該為你做的。”

她拉着他的袖頭搖了搖,“奴才不是說這個,奴才謝的是您肯實話實說問奴才,萬歲爺答應奴才,您往後也要這樣,有什麽事情心裏不要瞞着,要跟奴才明說。”

她是覺着兩人之間的坦白溝通很重要,懷疑,欺騙,厭惡,任何負面情緒在心底積壓久了,就會築起一道無形的高牆亘在兩人之間,再難沖破。

皇帝低頭看去,她仰着頭,袖口輕揚搔着他的手背,心裏也跟着癢癢,咣當。“朕答應你。”他被她晃了神兒,迷了心竅,保證輕易地就脫口而出。

他跟她之間有太多的過往回憶,每每想到五月的這天,在一方窄憋不漏風的密室中,他親口許下的這個諾言,無做第三人知道的這個諾言,日後卻被他一次又一次地違背撕毀,成為不斷傷害她,把她推入萬劫不複的利器。

盛苡似乎是滿足了,先他一步走出室外,“奴才不敢陪着您再耽擱了,折子批完了,還要整理……”

她已經完全跨了出去,把他留在昏暗中,回頭笑着沖他說了句什麽,卻被他聽漏了,她的模樣也逐漸模糊起來,距離他越來越遠,他探身忙去追她的袖子,卻伸手撈了個空,她慢慢轉過頭去,背影融入滿殿的燈火通明中,化成一道窄細的光束,慢慢覆滅在他的眼眸裏,再也找尋不見。

後來他向她問起,“堯堯,你那天說了句什麽話?我錯過了。”

她慢慢偏過頭,與那天的影子完全疊合了起來,眼睛裏似乎還映着當時的光亮,目光看出很遠,半晌方回過神兒,輕輕搖了搖頭,“我也記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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