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三
“義父,已經很晚了,回去麽?”長生替他攏了攏身上的大氅。畢竟柴績到底是個文人,身子骨實在是弱,經不得風吹。
柴績卻并未答允,只是道:“你先回去吧,我去後山上看看。”
他這句後山說得沒頭沒腦的,但不止是長生,便是整個沙州的軍民都知道此地指的何處。
沙州城被沙漠戈壁環繞,但在城西還有一小片山地。離城最近的那一片被風一面,土質要堅硬些,不至被風一吹便什麽都不剩下了。這樣的地方,最時候用來做埋骨的墳冢。
不過這地方卻也不是誰都能葬進去的。
沙州陷落十一載,軍民固守,與吐蕃兵也不知交戰幾何,回回都極其慘烈,當真是白骨撐野,慘不忍睹。沒有風沙的時候,軍民還會自發地去戰場,将還能辨認的将士屍骨收斂回來。這些将士也多半不是沙州人,而城中人無法将他們送回故鄉,便一并在這山上安葬了。
起先只是葬在山下,修築一排墳茔,後來陣亡的将士越來越多,便依次往山上安葬。到如今,這一整座山都如同一座巨大的墓,滿是大唐忠骨。
長生知道他要去看誰。
畢竟明日都要遞上降書了,不知那些吐蕃人會如何處置這一座墳山,今日可算是去見最後一面了。
而柴績自幼是在崔家長大的,與崔家幺子崔缇年歲相仿,感情甚篤,也該去看看。
“那我和義父一道去?”長生終究有些放心不下。
柴績看了他一眼,眸色晦暗,隐隐還帶這些乞求的意味,“我……今晚想自己去瞧瞧。若你想去,日後……日後有的是時間。”
長生一向都很聽話,便點了點頭,“好吧,那義父千萬小心,替我問候崔耶耶一聲。”
柴績點了點頭,徑自去了,從他出門就提着的木盒裏取出一只大壇子,又從旁側拿出幾只精致酒杯。長生這才發現,原來他一早就打定了這個主意。
後山離他們放燈之處并不遠,只消一炷香便到了。
柴績在山下站定,擡頭往上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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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外原本就物資不甚豐饒,何況又是戰亂年間,這些陣亡将士連安葬都顯得極其粗陋。棺材連薄板子都湊不上,有時候草席子一裹便是了;精雕石刻也幾乎是尋不見的了,就取沙漠中的胡楊三削兩砍,便是一座碑,碑上的姓名還多半是用墨跡題寫的,被風吹日曬的,總就脫色了。他沒回來的時候都會用墨跡再添上一添,也不知幾回了。
而沙州夜裏多風,即便是盛夏也未見得有多熱,那麽大一座墳山,竟連飄忽的鬼火也燃不起來。
若不是柴績知道此乃何地,這裏看起來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沙山。
若不是每一座墳頭前還有一塊不太像樣子的碑,只怕根本就看不出這些将士們在生過的痕跡。
戰亂年間,人命當真是如同草芥一般不值錢。
柴績給酒壇開了封,順着一排排的墳冢往山上走去,每行過一處,便會在墳前澆上一些,當做是對昔日袍澤戰友的祭奠。
一壇酒太少,而這裏的冢也是在太多,柴績只能在每一座前面都只澆一點點,無奈而心酸。
終于,他走完了十一排墳冢,來到了山頂上。
這裏倒是清淨,孤零零的,只有一座孤墳。
依然是胡楊木的碑,上頭只有一行鐵鈎銀劃的字——清河崔公缇之墓。
其實立碑的時候他就覺得十分荒謬。崔缇那麽高大的一個人,又生在最顯赫的清河崔家,死後便只有這麽小小的一座墳茔,偏偏墓碑還這樣簡陋,只有姓名籍貫,連生卒年也不曾寫,更沒有一字墓志銘,似乎是無話可說,只為了辨認這一座下面究竟埋的是誰罷了。
柴績終于拿出了酒杯,滿滿倒了兩盞,一盞放在墳前,一盞卻是自己一飲而盡,卻被嗆得劇烈咳嗽起來,半晌才不太講究地用衣袖拭去唇邊酒漬,啞聲道:“沙州如今的境況,早就釀不了甘美的葡萄酒了,只有這辛辣粗糙的,還可以提提神,你且将就一下吧。”
畢竟是崔家的小公子,錦衣玉食地養着,嘴還是刁的。
從前還在長安的時候,他出征歸來,偷偷地叫着柴績一道去平康坊吃酒,順便看看新晉的花魁。
依稀記得那花魁娘子也着實是有些手段,一支胡旋舞跳得極好,渾身柔弱無骨的模樣。蓬斷霜根羊角醫,竿戴朱盤火輪炫。骊珠進珥逐龍星,虹量輕巾掣流電。潛鯨暗嗡笪海波,回風亂舞當空霰。(1)
那胡女旋身過來,用夜光杯向崔缇敬了一杯酒,崔缇也是笑眯眯地接了,不過只淺呷一口,複又擱下了。
後頭興致一起,崔缇擊節而歌,錯手打翻了酒盞,那號稱價值百金的名酒赤煙霞便翻倒在他身上,污了袍袖,仿佛沾上了血跡。
崔缇渾不在意,卻拉着柴績一起唱。
酒醒之後,崔缇怕他父親查問,拉着柴績急急要走,見着衣上的酒漬,很是懊惱。
柴績便嘲笑他,“既然可惜,為何不飲盡?還辜負了佳人的一番美意。”
崔缇很是狼狽,“你還笑!不過這酒又不好,我可不想喝。”
赤煙霞還不好,究竟要如何才能滿意呢?
而後崔缇解釋道:“非是赤煙霞不好。只是這酒在運送的過程中定是诶暴曬過,有些走了味道,真是糟蹋了。”
作者有話要說: (1)摘自元稹《胡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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