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四
站在一旁遠遠地看着柴績,都能确定他這幾年的确是瘦了,瘦得很厲害。
河西一帶精銳都被調至長安,吐蕃又正是兵強馬壯之時,對沙州敦煌可謂是志在必得,城中刺史司馬皆不在,他能以區區別駕之身而守沙州堅持到第十一年,也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
還不曾來沙州的時候,嘲笑過謾罵過,說他堂堂柴氏後裔,上不得馬拿不得刀,偏偏只會勾心鬥角舞弄筆杆,在烏煙瘴氣的朝堂之上混得如魚得水。只因那時已然在邊塞歷練兩三年,對将士們的疾苦看得太多,全然忘了長安是怎樣一個看似繁華實則暗流湧動的地方。
柴績他最初,也是個老實的人,每日只悶在自己屋裏讀書,連和他一同溫書的自己什麽時候偷偷溜出去了也不知道。
再後來,他被父親狠狠揍了一頓,只留下一句“既然你覺得我不像是崔家人,便別管我了,只認柴績做兒子便是”的誅心之語,跟狐朋狗友們出城去行獵三天三夜。
第四日傍晚摸黑偷偷潛回家的時候,父親并不在。他悄悄摸到夥房,準備找點東西來果腹,卻見這位柴郎君正悄悄地把一碗熱騰騰的的湯面倒掉。
打小就想着要抓他的把柄,沒想到這時候撞上了,他很是興奮,也顧不得肚子還餓着,一把扼住人家與其他少年比起來纖細不少的手腕,高聲道:“好你個柴績,我們崔家好吃好喝地供着你,卻是讓你這般糟踐米糧的?”
柴績自小生得就比別人白,又不愛出去瞎跑,一張臉就如同漢白玉似的。只是被他抓了個正着,柴績也不敢狠狠掙紮,只是一層又一層緋紅漸漸從肌膚裏頭透了出來,直到把面皮也染得瑩粉一片。
他嗫嚅半晌,卻沒有解釋,只是小心翼翼地問道:“你餓不餓?在外面吃東西了麽?”
如此一句不相幹的話,倒是真把他問住了。他下意識就傻乎乎地回答:“沒有,餓得很。”
“先前我以為你今日也不會來,把那碗湯餅給倒了。”柴績很是自責,“不過也冷了,不好吃了。你要不要等等,我重新做一碗……哦,你應該也不喜歡我煮的東西,我去叫人來吧。”
這樣一說總算是明白過來,卻不由有些震驚,“你在等我?”
柴績有些不好意思,卻輕輕點了點頭。
“剛剛你倒的那一碗是給我準備的?”
聲調揚得有些高了,似乎把人吓到,柴績猛地低下頭,卻還是幾不可查地點了兩下。
說實話,自從柴績來了之後,自己是并不喜歡他的,并且把這一份嫌棄表現得毫不收斂,因為這家夥明明占着武将世家的出身卻不好好練武,甚至讨厭他得了自己阿耶的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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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績那麽聰明,當然是能看出來的。
只是這小子似乎從來都沒放在心上,還總是替他着想幫他遮掩,一點錯處都挑不出,對他甚至比親兄長都還好。
不過當做假想敵這麽久,要忽然與他化幹戈為玉帛也委實難了些,他只能惡聲惡氣地道:“你怎的這麽沒耐心?多一刻也等不了!”
柴績那時候也不大,不太會控制自己的情緒,只委委屈屈地道:“我第一日等到了天亮,你沒回來。第二日到三更,依舊不曾回來。昨日到月上中天。我怕你今日也不回來的……”
聽他這麽說,才發現柴績眼底果然有一圈青郁郁的印跡,是沒睡好所致。
長這麽大,倒是第一次對這個從天而降的小家夥感到愧疚,他只好道:“算了,你回去睡覺!”
“那你……”
“我到外頭去吃。王家李家的小子都得吃東西,就不信他們不給我一口。”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逃也似的出了夥房,只顧的上說一句“你自己趕緊去睡”。
清河崔氏的嫡脈,眼界自然是高的,他也從沒想過自己能有一天會被一頓沒吃成的飯給收買了,全然忘記了柴績是到他家來分他寵愛的可惡小鬼,反倒開始給他好臉了。
從前不願意搭理,後來則是出入形影不離,然後發現這家夥竟有許多過人之處,無怪乎他那挑剔的阿耶這樣喜歡。
雖然柴績拿刀都拿不起來,可他雙手靈活,能彈一首好琴。
雖然柴績馬球都不會打,可他書畫俱佳,能把他打馬球的英姿繪制得活靈活現。
雖然柴績射箭幾乎就沒一次是能瞄準的,可他腦子真的特別好使,看過的書總是一次就能記住了。
……
這一關注啊,還真就把人看盡心裏去了。
也罷,這家夥文弱便文弱些吧,反正他有的是一把傻力氣,武功又那麽高,有他在身邊護着,還怕有人欺負了去麽?
就算以後他成家立業了……雖然并不是很想讓他身邊有其他人,可柴績也只是個普通男人,總該過那一遭的,大不了還是悄悄地護着他好了。
誰知道他看死了的這個文士,有朝一日竟會主動請纓要到邊塞來吃沙子呢!
彼時大唐皇帝都已倉皇西遷入蜀,而後便傳來河西淪陷的消息,但當地駐軍早已抽調,一時間朝中是否要保河西的争論不斷。
身為一名武将,他自然是希望能夠親赴前線,将吐蕃人趕回老家的。
而明皇雖然老邁昏庸,可他年輕之時也是一代英主,竟被這突如其來的戰亂又激起了血性,便下旨征調部分高階軍士,帶領沙州軍民與吐蕃人斡旋。
他已經做了好幾年的軍漢,都升至校尉,他父親也早在安祿山破京之時因守城不降而被殺,偌大的家族竟一時樹倒猢狲散,天地間便剩他孤零零一個,再沒人管束,他想奔赴沙州便去了。
只是他沒想到柴績也去了。
雙方交戰,缺的可不止是兵丁,總還得有文官,才好管理後方的錢糧辎重。沙州別駕早病死,此番終于想着要給再添置一個。
沙州雖然地僻,但十分重要,等同上州,別駕的官職也不低。按說這是個極好的出頭機會,低階的文官完全可以趁着這個機會上位。
但戰場畢竟不是鬧着玩的,安祿山可怕,吐蕃人更可怕,一時間竟沒人願意。
校尉的職銜到底還是低了些,他是沒資格上殿面聖的。
不過因着西征的軍士之中有些是禁軍中抽調的,這些人俱是權貴子弟,父兄在朝中很有些勢力,消息也就十分靈通。說起這事的時候,他們都十分興味盎然,仿佛自己親見一般。
“還是沒人願意調任沙州別駕麽?”
“嘿,這是你消息不靈通了吧!聽我阿耶講,今日可有人領了這苦差事了。”
“誰這麽大膽?”
“聽說是兵部一個給事中,年紀很輕,就跟我們差不多的年紀,姓柴。聖人在殿上都險些發怒了,高聲質問有沒有人願往,文臣武将都不拘。文武百官都低頭不語啊,這時候,就見那個綠袍的青年越衆而出,昂首挺胸地道:臣願往!”
他們後面還啰嗦了些話,只是已然沒心思去聽了,他只記得一路狂奔,要去看看那個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
自他阿耶死後,他也總不在朝中,柴績也入仕,便分府別居。那府邸他只去過一次,沒想到竟還能輕車熟路地找到地方。
那時候,他們已經許久沒說過一句話了,見面也就點個頭,都看不出是從小一道長大的。
去的少,柴府的下人也就不認得他,追着他一路雞飛狗跳地去了柴績的書房。
似乎不相信他回來,柴績在紙上奮筆書寫的手便是一頓,渾身一僵,繃着一張臉問他:“不知崔校尉來寒舍有何貴幹?”
一腔怒氣怎麽都壓抑不住。
曾經他們是那麽親密的兩個人,親密到這世間的極盡私密之事都嘗試過。而如今他卻冷聲叫他崔校尉,怎能不令人生氣?
“你不是最會明哲保身的麽?你不是無利不起早的麽?怎麽還自薦去了沙州?你以為那是什麽地方?你以為那裏還是什麽絲路佛國麽?柴承平,你莫不是把我們邊關的将士瞧得太小了?”
不看都知道他那一雙眼是赤紅的,怒氣沖沖地朝着人撲了過去,揪着人家的衣領厲聲質問,活像要吃人。
“你要對我們郎君做什麽?”家仆吓了一跳。
柴績卻揮手讓他們全都下去,直到書房裏只剩他們兩個人的時候,才接着這個姿勢,伸臂将他抱住。
身體許久不曾何人這樣相觸,自然是萬分不習慣,他就要推拒。
誰知這文弱書生卻不曉得哪裏來的力氣,一雙胳膊仿佛鐵箍一樣繞在他脖頸上,怎麽推都推不動。可笑,他堂堂一個武将,竟被一個文官擺布到無法掙脫。
“阿缇。”柴績忽然叫了他一聲,嗓音溫潤柔和,隐隐有些顫抖。
這嗓音太過誘|惑,他一時僵住了,再也推不下去。
“你有多久都沒和我說過話了?”柴績把臉埋入他脖頸邊上,甚至輕輕地蹭了蹭,搞得他脊背發酥,卻不再想掙紮。“你這般不願意理我,到底是為什麽?從前我們可不是這樣的。”
當然不是這樣的。究竟是什麽時候開始形同陌路的呢?似乎是他入朝為官之後。為了升遷,也為了報答他阿耶的照拂,竟做了許多他瞧不上的事。
起先只是争執,到後來便是激烈争吵。
吵得累了,他就說了氣話,傷了人家一片心,自己卻又十分不好意思去致歉,羞愧之下遠遠遁走,然後就成了如今這樣。
“我知道是為什麽,你說我這個官做的,阿谀奉承溜須拍馬,委實惡心。我也覺得惡心透了。”柴績悶聲說着,“如今邊境告急,一衆人竟還只想着自己那一點子利益,委實令人作嘔。倒不如邊塞,哪怕每日都在擔心這顆頭顱明日還能不能長在自己的腔子上,也是為了保衛家國而掉,總好過折在自己人手上!”
“你……”原來他這些年竟是這般委屈麽?這倒是第一次知道。
“阿缇,我和你大約有三年沒有說過話了吧?人生苦短,也沒有多少三年好浪費的。從今後,我要與你時時在一起,不要分開了,也不要再争執了,你說好不好?”柴績終于把自己的身子往後退了退,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
比起長相厮守,我更希望你活着!
這話尚在醞釀,柴績卻似是再也等不得一般,冷不防地撲上來,吻在他的唇瓣上。
熟悉的唇瓣仿佛夾帶着業火一般,從二人相觸的地方開始熊熊燃燒,蔓延全身,把理智都一起焚燒殆盡。
他只知道自己如同瘋了一般地開始撕扯人家的衣袍,急不可耐地丢在地上,然後在人家裸露出來的微涼肌膚上肆意撫摸揉搓,反将柴績也點燃了。
臂上一用力,他環着人家清瘦的腰肢把人放倒在桌上,又俯身去嘬那微腫的唇瓣,手上卻一點也沒閑着,将該做的事一并做完。
再次進入溫暖的身體,兩人都戰栗得厲害。
柴績必定是疼的,渾身都繃得筆直。可他纏得也緊,似乎要将他溺死在溫柔鄉中一般。
于是他就更加瘋狂,摟着懷裏的人為所欲為,将三年以來所有的幻想與思念統統都付諸實踐,大有要了人命的架勢。
最後的最後,柴績便跟他一道來了沙州,一待就是那麽多年。
後頭想起來,他總是暗恨自己是在不夠堅定,竟會被那人的美色所迷惑,就這樣就同意了他來邊庭的要求。
若還能再來一次,若能回到那一日……
那他一定會再狠一些。
狠到把人折騰得眼也哭腫了,嗓子也喊啞了,最後幹脆昏過去,人事不知的才好。然後他就可以悄悄地連夜遁走。
生離固然痛苦,可他當真不喜歡死別。
作者有話要說: 三輪車,跑得快,上面坐個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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