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七

雖說柴績不信佛,可崔缇打小就跟着父母出入宮闱,耳濡目染之下,卻是信的。

按照佛家的說法,人死之後會去到地藏菩薩跟前,由菩薩根據生前所有行止來判定一生功績,若是一生行善積德,便可入西方極樂世界;若是作惡多端的,則會被打入地獄;庸碌一生的,喝了孟婆湯過了奈何橋,又是一世新生。

崔缇從不覺得自己是個好人,何況到了沙州敦煌之後,幾乎就無一日不殺人的。

可他意識清醒之後,卻發現自己并沒有置身于經書上所描繪的地獄之中,而是站在自己十分熟悉的小院裏。

這是柴績的院子。

不對啊,他明明記得方才所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是千裏黃沙之中數萬支箭羽煌煌如飛蟲一般鋪天蓋地而來,為何就會一瞬回到柴績的小院中呢?

“崔缇。”他聽見柴績叫了一聲,下意識便回答了。

可柴績好像沒聽見一般,慢慢蹲在地上,又叫了一聲。

怎麽回事?明明他就站在旁邊,怎麽柴績還仿佛沒聽見一般?

順着柴績的目光去看,把自己都吓住了——那個渾身都紮滿箭羽的人,幾乎見不到一處好肉,死得不能再死了,可不是他崔缇?

他這是……

察覺到有些不對,崔缇立刻放聲叫道:“柴績!”

而柴績已然沒聽見,慢慢伸出手,似乎想去摸摸他的臉,卻又被箭羽和血污吓到,手指微微一蜷,到底還是縮了回來。

良久之後,柴績才怒道:“你是不是恨我?所以才要這樣報複我!是不是?”

不,我不恨你,我怎麽會恨你呢?你是我此生唯一心愛之人。崔缇雖然是個粗人,但面皮還是薄的,這話太過熾烈露骨,他說不出口,只敢在心裏回答。

而後柴績情緒有些崩潰,嚎啕大哭起來,“我也并不是有意要害死刺史的!若我早知道他萌生此志,我便将你們二人一同鎖在屋子裏,就想你鎖我那樣,然後再親自守在門口,若你們想做傻事,除非踏着我的屍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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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做傻事,刺史也并不是做傻事,贊普一日不除,沙州便一日利劍懸頂不得安寧。

“我并不是為了絆住你才做那樣的事,我……我對你用情怎樣,你難道不知道麽?”軍士早就沒守在裏頭了,柴績也便哭得毫無顧忌。

我知道,我怎麽能不知道呢?你也該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人,笨嘴拙舌,時時還口不擇言,我也并不是想要羞辱你,只是……好吧,話都出口了,再也收不回來了。

“你當初嘲笑我,說我一個文弱書生,自告奮勇來沙州,便是要送死。我如今還好好的,可是你呢?”

對不起,我不該笑你。雖說你是個書生,可你一點不文弱,似你這般有膽量自請來邊關的,無論如何也與文弱不能沾邊。

“崔缇,你還記不記得,出長安那日,你與我說,此番來沙州,便是要速速平定戰火,然後便辭官回鄉,或是找一處安逸之地,你我二人相守終老。我還記得,你自己的誓言怎麽自己便不認了?你怎的在我前面就走了!”

對不起,雖然我不是有意的,可終究是我食言了。

忽然想起一個傳聞,人死之後要去見地藏菩薩,且聽菩薩發落。可有的人,死得時候執念太重,便會滞留陽間,成為一只孤魂野鬼,直到心願了卻,才會再次得到見菩薩的機會。

如他這般,能見着自己的屍身卻仍舊在世間行走的,似乎真的是成了一只孤鬼了。

是了,他心裏還有執念,不願意去見菩薩。而他的執念,便是這個令他又愛又恨的柴績了。

刺史去了,他也走了,就剩柴績一人在這離家萬裏卻幾乎成了半個故鄉的沙州敦煌,而朝廷與此處音訊斷絕許多年,應當也早就放棄了,再不會遣新人來接替。

他不放心。

贊普死了,吐蕃的戰線又鋪得太遠,一時間也征調不了其他将士接替,對沙州的攻勢也緩了下來,也算是給了沙州一個喘息的機會。

但吐蕃對沙州又是志在必得,竟願意花數年的時間來圍困,想着總有一日會耗盡城中軍民的糧草與勇氣。

柴績雖然仍舊拉不得弓舞不得劍,可整個沙州能主事之人也便剩下他一個了,他不得不振作。

他雖然脾氣溫和,又因着寄人籬下而顯得格外乖巧,可崔缇卻知道這人究竟有多倔,但凡他認定之事,便沒有做不成的。而柴績也到底是開國名将柴紹的後人,或許擅戰的天賦早就刻進了骨子裏,柴績終是指揮着城中所有的軍民将沙州守住了,這一守又是五年。

護柴績一生安康,是他的執念,也是他的心願,他就這樣跟着柴績終日在城中飄蕩,看他從一個只知道管後備物資的文士,漸漸成為了一個能指揮戰事調整布防的能臣。

崔缇很是自豪,他就知道自己看上的人一定錯不了,柴績果然是能幹的。

可崔缇也感到心疼。

在他還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之時,他就覺得柴績此生只能做個文士,寫幾卷奏疏賦兩闕詩,風花雪月,陽春白雪,不食人間煙火氣。那時候就想過,也罷了,他要是喜歡,一輩子這樣也未嘗不可,到時候他就努力些,做個威震四方的大将軍,給柴績撐一輩子腰,讓他無憂無慮。

但在他做鬼多年之後,柴績不僅學會了看軍事布防圖,還學會了調解街上胡人漢人紛争、幹旱之年帶人尋找水源等等他從前絕對想不到的瑣碎之事。

他沒有保護好柴績。

“沙州幹旱少雨,一年所得尚不如長安半月多,且四周全是沙漠戈壁,所生不過一些稀疏野草,是斷然不能種植糧食的。這些年所用,不過是戰事未起之時城中富戶所囤積的存貨。我們來了八年,而沙州被困則是有十一年餘,那些糧草終究是耗光了。”恍惚之間,他又聽見柴績淡淡地開口了。

這些他都知道,跟在柴績身邊,他都看見了。

酒壺裏只剩下了最後一滴酒,柴績看了看墓碑,又笑了笑,到底是自己仰頭飲盡了,“沒有糧草,便打不了仗,這幾日城中百姓都很絕望。也是有人想趁機逃出去,順着絲路前往西域,那裏尚有幾個富庶小國,謀生應當不是難事。可吐蕃鐵了心要逼降沙州,抓到潛逃的百姓,都……”

他也知道,每每看見無辜百姓被吐蕃士兵殘忍殺害,他都恨不能再卧了長劍上前去一一砍殺。

可他現在只是一縷沒用的游魂,別說拿劍,他就算是想握住心上人的手也做不到。

“我與城中的幾家豪強鄉紳商議過,若是再這樣困守下去,全程都逃不過一個死。但降了吐蕃……瓜州、肅州、涼州多年前便被吐蕃攻占,如今卻運轉如常。我……我以為,降了吐蕃或許還有一條生路。”柴績的聲音都有些哽咽了。

降了吧,連當今聖人都已然顧不上這黃沙之中的古稱,顯然已經不準備再收複了,你又何必苦苦堅持?

“崔缇,你要是知道的話,是不是又得怪我了?是我沒用,我不曾守護好你與刺史用性命保下的沙州,我……”

“我想帶你回長安的,我不能看着你這樣草草地葬在異鄉。可是……可是我好像,已經再也不能了……”柴績外柔內剛,極少哭,這還是崔缇第二次見到他哭成這樣,用盡渾身的力氣在哭嚎,險些把自己弄得背過氣去。

他在柴績面前蹲下,緩緩伸出手,很想替他擦一擦眼淚。

可他真的做不到,他只是一個飄蕩無依的孤鬼。

不是的阿績,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換做是我在你如今這個位置上,我也不見得能比你做得更好。

如同崔缇身死那日一樣,柴績坐在墳前,哭了許久,嗓子都啞了,眼睛也腫得幾乎睜不開。

崔缇便一直在他身邊,盡管知道自己抱不到,卻頑強地擺出一個把人擁入懷中的姿勢,一動也不動。

直到東方都有一絲亮光泛起,柴績才驚醒,霍然站起身來,“已經與吐蕃商議好了,今日便要遞交降書。天都快亮了,我不能在這裏多待了。下次……”

說到此處,柴績猛地頓住,倒是很想勾一勾嘴角笑笑,只是一開口,滾燙的淚水又落了下來,“沒有下次了。”

無妨,沒下次便沒下次吧,此處埋着的那具屍骨無知無覺的,你與他說了什麽都不會知道。我還一直跟在你身邊,我會一直護着你的。

柴績又深深地向墓碑行了一禮,“我走了,降書還不曾寫好,實在不能耽誤了。你從前罵得對,我就是個沒用的書生,還以為自己能夠寫出多驚豔的詩篇來,卻沒料到,此生所書的唯一一樣大約會被錄入史冊的東西,竟是一紙降書。”

不是,你不是沒用的書生,不過是我那時候少不更事,總是喜歡胡言亂語罷了!

“不過你放心,我到底是柴氏的子孫,定然是不會做令先祖蒙羞之事。降書我會遞上去,可我定不會做大唐的降将!”柴績又擡手在粗粝的墓碑上撫摩半晌,神情異常溫柔,“崔缇,或許……我很快就能來見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降表依舊改自《後蜀主孟昶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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