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八

“……但念沙州軍民三萬馀,丁壯幾亡于戰,盡老弱婦孺耳。高堂有親,七十非遠,弱齡侍奉,孤苦無依。伏乞皇帝陛下容之如地,荩之如天。特轸仁慈,以寬危辱。見今保全府庫,巡遏軍城,布施毀傷,将期臨照。臣績謹率沙州軍将黔首上書歸命。”

也不知是急的還是因為忽然文思便如泉湧了,後面一半竟是一氣呵成。

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柴績擲了筆,将墨跡還未幹透的紙張緩緩拿起,稍稍晾了晾。

看,果然此生寫出的最像樣子的東西,卻是這一紙乞降書了。

長生原本是在旁邊的配間睡下了,此刻卻又披衣起床,執着一盞燭,睡眼惺忪地走過來,“義父,可是寫好了?”

“我吵醒你了?”柴績以為是自己怨氣太大,将管城侯當做敵将一般擲得太過用力,所以才吵醒了長生,一股歉意油然而生。長生還是半大少年,正在長身子,他那麽大的時候,盡管勤謹,卻也每日都覺得睡不醒。

長生卻搖了搖頭,“不是,義父動作很輕了。只是我想着明日還有大事要發生,有些睡不着了。”

“哈,你這麽大的小孩子,也知道明天有大事了。”柴績心裏很不是滋味。

長生卻将胸膛一挺,“我不小了,都已經十五了。崔耶耶從前和我說,他這麽大的時候,都已經開始上戰場作戰了。可是我還什麽都不會。”

這話說的也不對。長生從小就表現出來了,讀書識字沒什麽天賦,認真教了好幾遍也不見得能記下來,反倒是在舞刀弄槍上很是在行,崔缇教他的招式總能一次就學會了。

可惜崔缇五年前就去了,別說柴績忙,就算他真的有時間,也教不了武功,也便讓他随意跟着城中的軍士胡亂比劃,到底成了個半吊子。

“長生,你很羨慕他……你崔耶耶麽?”

長生連忙點頭,“是啊!崔耶耶好生厲害的,幾萬大軍中取主将人頭,我很佩服他。”

柴績忍不住一笑,“是啊,主将人頭是取到了,可自己的命也給搭進去了。你仍然很欽佩?”

“義父,你這樣講就不對了。”長生板起臉來,反倒開始教訓柴績了,“崔耶耶雖說自己也身死了,可他終究是為了沙州數萬百姓,為了大唐,他是為國捐軀,乃是高義,長生自然是欽佩的。”

是啊,你一個人為國捐軀,做了大家心目中的英雄,卻留我一人茍延殘喘于世。你為他們都付出了這麽多,卻何曾能給我一點憐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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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績苦笑了一陣,卻忽地肅了神色,“長生,你很好。今日聽你這一番話,我便放心了。接下來我和你說的話,你一定要時刻記住,知道不知道?”

“義父請講。”見柴績這般嚴肅,長生也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自漢時張骞通西域,便于河西走廊據兩關而列四郡,分為武威、張掖、酒泉與敦煌。後經動亂,至北魏統一北方,改敦煌為鳴沙縣,前隋又改為敦煌縣,我朝則稱沙州。但無論如何,沙州敦煌乃是我中原王朝的轄地,是為唐土,這一點毋庸置疑。”柴績直直地盯着長生。

長生遠不如他博學,其中的典故也一改不止,但最後一句,卻不只是柴績,連崔缇也與他說過多次的,故而一直銘記在心,聽柴績重新提起,便連連點頭。

“我不知你父母究竟是何人,但我與你崔耶耶是在沙州城中遇到你,而你的樣貌也更像漢人,我便姑且認為你就是唐人。既然身為大唐子民,守疆拓土乃是天職。可恨我沒本事,保不住沙州。我也不逼你拼了性命去做一些無謂之事。只是我仍然希望你,能好好守在沙州,以期有朝一日能重新将沙州迎回唐土。”

柴績的眼神太過殷切,長生都有些害怕。

不過他自幼就跟在柴績與崔缇身邊,見慣了他二人的英雄行事,亦覺得自己從前都沒人把他當回事,如今卻有人把如此緊要之事鄭重相托,除卻誠惶誠恐之外,還隐隐有些自豪。

于是幾乎是不假思索的,長生點了點頭,“義父放心,若真的有朝一日,我有了這本事,一定要将吐蕃人趕回老巢。若我不能,我也會告訴自己的後人,咱們都是唐人,理當回歸大唐。”

柴績百感交集,最終卻只能輕輕摸着他的頭,不住地低聲道:“好孩子!”

想了想,柴績又道:“你既有了這般志向,便也算是長大成人了。按着漢人的規矩,二十而加冠取字,時間匆忙,冠禮是無法了,但我倒還能與你取個字。從小就喚你乳名,你還記得你本姓是何?”

“從前沒什麽人叫,但是我記得似乎是姓張的。”長生認真地想了想。

柴績默默地琢磨一陣,又問:“大名呢?”

“沒有。”

“那我便為你取名為‘複’,字‘希光’如何?”

“多謝義父!”

從後山回來之時便已經開始天亮,又寫了降書,說了好一陣話,如今天色已然大亮了。

歸降無論榮辱好壞,總歸是件大事,遲不得。柴績也便将就着用了頭夜裏用剩的涼水為自己淨面擦身,又找出了從長安帶出的一身緋紅官袍。

除了離開長安那日,他便沒機會穿這身衣服,畢竟沙州圍困,也擺不了官架子,這官袍乃是吉服禮制,不甚輕便,柴績也不愛穿。

生生在箱子裏壓了八年,這身緋衣仍舊色澤如新,上頭的花紋栩栩如生。看着這一身官袍,便似乎又回到多年前那繁華強盛的長安。

可惜,終究是破了。

整理好儀容,柴績走出府苑,與城中僅剩的另外幾個官吏鄉紳一道,緩步來到了城門口。

吐蕃觊觎沙州已久,聽聞守城官兵要降,自然是異常興奮,早早就點齊人馬來到城下,只等着城門一開,便要沖進這座古城。

被厚重的城門阻隔,柴績看不見門後的那些吐蕃人眼神是怎樣貪婪,只是深吸一口氣,沉聲道:“開門。”

命令層層傳了下去,封閉了十一年的沙州城門終于緩緩洞開。

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若是要跪,便只能跪天地君親師,何況眼前這個,是番邦蠻子,柴績是不願意跪的。可他如今是降将,擺不出姿态,只能向吐蕃主将行了跪拜大禮,将降書并城中人口戶籍、田地、房舍輿圖等等物件高高舉過頭頂,朗聲道:“臣……沙州別駕柴績,恭迎王師。”

吐蕃将領高坐馬上,笑得一臉不屑,也不曾讓人上前來接收文書,只是馬鞭子一甩,将柴績手上的東西卷到了手上,随手翻了翻,也不知能不能看懂那文绉绉的漢話,便随手揣進了懷裏,高喊一聲“進城”。

柴績不僅得眼睜睜瞧着他一夜的心血被這般糟蹋,還得膝行至一旁,為吐蕃大軍讓出道路來。

圍困敦煌十一年,但吐蕃的兵馬糧草依舊充足,單是這軍士入城,便浩浩蕩蕩地走了兩盞茶的功夫,柴績都有些跪得膝蓋發麻。

終于等最後一人也入了城,柴績才站起身來,緩緩理了理衣袍,拍去下擺上沾染的灰土,又用力去撫平衣上的每一條褶皺。

雖說是沙州軍民一心,才能力抗吐蕃人十餘載,但難保城中沒有個別貪生怕死之輩,一早就投了敵。

眼下就有一人,點頭哈腰地迎了大軍進城,又慢慢踱步回到城門口,只向着柴績笑笑,神色之間多有嘲諷,“柴別駕,還杵着做什麽?王師進了城,你是城中別駕,還不帶着元帥四處瞧瞧?這往後啊,沙州就得由元帥接手了,是得提前熟悉一下。”

柴績淡淡地撇他一眼,“想來尊駕也是沙州人吧?”

“那可不是?從小就在沙州長大。”

“既如此,尊駕對沙州也十分熟悉吧,大可自己帶着元帥去走動,何必要問柴某?”柴績冷笑一聲,忽地從袖中摸出一把藏了許久的匕首。

那人吓了一跳,連忙叫喊起來:“你……你這是要做什麽?來人!快來人!這柴績要行刺了,還不把他拉下去!”

不盈尺的一泓秋水陡然出鞘,挽了個幹淨的劍花,卻光芒一轉,并不曾朝着那人刺去。

崔缇一直就在邊上看着,見此景,心中哪裏還有不明白的。

柴績是什麽人?心氣可高着呢,自己絕不會放低身段與這樣一個恬不知恥的人相計較。這匕首還是來沙州之前他請蜀州最好的工匠打制的,柴績定然不會用它殺人,唯恐髒了。

他這是要自戕!

不要——

崔缇狂呼着撲上前去,想要握住鋒刃。

只是他說的話,柴績不會聽得見,他也根本就無法觸碰到柴績。

眼睜睜地,他看到那削鐵如泥的鋒刃,就這般沒入柴績的胸膛。

“柴別駕!”底下的官吏都吓壞了,亂作一團。

而站在遠處看着的軍民,不知是誰先開口喊了一聲“柴別駕殉國了!”然後其餘人也跟着喊了起來,此起彼伏,最終彙集成一處,如同山呼海嘯一般。

崔缇見着柴績胸前綻開一大蓬血花,然後整個人便向後倒去,重重地砸在地上,揚起一片塵沙。

而後有一道半透明的東西從柴績身上慢慢脫出,在空中飛散,最後又漸漸聚在一處,拼成個人的形狀,又生出眼耳口鼻,與真人無異。

“柴、柴績……”終于可以再喚他的名字,而他也是可以聽見的,崔缇因着激動而嗓音喑啞。

然後他看到那個思念多年的人,不可置信地轉過身來,面上的神情一半是狂熱的欣喜,一半是濃重的哀傷,嘴唇翕動,終于緩緩吐出一句話——

崔缇,我來陪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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